曼殊想掩住自己的耳朵。


    人在麵對慘事的時候,最本能的反應,是不聽、不看。


    不去聽、不去看,就好像可以否認它,仿佛它從未發生。


    曼殊在聽黑鎧統帥轉述當時場麵時,反應尚且如此,何況黑鎧統帥當時呢?


    敵軍留下的靈力把俘虜們鎖在刑柱上。俘虜們自己脫身不出,黑鎧統帥也沒有能力把他們全解救下來。她救一個是一個。


    像一個孩子,在海灘邊看到許多小魚困在一個水窪裏。在下一次漲潮之前,這窪裏的水就要朝沙中滲完了。這些小魚全都要幹死了。孩子就伸出手,把魚救在掌心裏,運它們迴大海。一趟又一趟。人們說你幹什麽呢?反正是救不完的。孩子說,可是,這條魚在乎。下一趟,那條魚也在乎。


    可是孩子救魚的時候,想必不會像黑鎧統帥當初在刑柱上救自己鄉親一樣,磨折了手指、挫糊了皮膚、踏穿了腳底。


    忽然心底像有惡火燒上來,她眼前就模糊了。


    是她損耗靈力過甚,最後的靈質壞渣浮起,她壓不住,就損失了視力。


    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完全瞎。


    她還看得見剩下的鄉親們在柱頭上像燭焰般扭動。扭動的力氣越來越低微。但總是不死。她想救他們,但已經再也不能了。


    其實她的能力,本來就不足以把他們救活。


    先前她救下的人……她救他們,方式就是破開靈鎖,把他們殺死。


    他們死前給她的眼神,都無限感激。


    (孩子看著尖刺上扭動掙紮的魚們,終於想到了一個最好的方法。他殺它們。一條又一條。要殺得快、殺得多。在太陽落山之前,能殺一條是一條。太陽落山了,他就必須要迴家了。等他迴家,誰還會關心它們的痛苦呢?他殺下去,一條又一條,動作越來越熟練而機械,嘴角帶著笑。)


    (終於母親們喊孩子們迴家時。喊了好久。他才聽見。他出現在母親麵前,手上沾滿了血,臉上仍然是愉快的笑意。)


    (它們不用再受苦了。他完成了這項艱巨的工作。終於。)


    (人們尖叫起來。惡魔!惡魔!連他自己的母親都把他朝門外推。惡魔!惡魔!)


    (夜色沉沉四闔。他被推出門外。一個個窗口點起暖洋洋的燈火。飄出家常飯菜香。夜色如包袱皮一般朝他蓋下來。吹過一切的風,輕柔而涼爽。他緊了緊衣裳,在家門口的石頭上坐下來,著迷的仰頭看著沒有多少星辰的天穹。想,那上麵有一個神吧?當誰都不了解的時候。那個神會了解一切,彎下腰,用風一樣輕柔的手掌拍拍他的頭,說:“我知道。不用講了。我都知道”?)


    (風吹拂頭發。孩子受到了安慰。他餓了,把手放進嘴裏吮,手上有魚血。人們再出來時。看到他安靜的坐在那裏,嘴角都是血。臉上仍然帶著安慰的笑。)


    (惡魔!惡魔!)


    黑鎧統領跪倒在行刑柱的地上。身邊是她已經殺的人;麵前是她沒有能殺完、還在受苦的人。


    她哭,淚盡繼之以血。


    除了頭上的天、膝下的地、麵前已死和未死的人,還有誰聽見她的哭。


    大地裂開了。一股生命的風,溫柔的拂觸著她的頭發。她好像聽見有誰說:“不用講了。我知道,都知道。”


    像母親在安慰迷路的孩子。


    母親給孩子遞上拭淚的手帕。而這生命的風,給她遞上了教化石。


    她成了魔。


    成了魔,就可以把剩下的鄉親們全吃了。她的能力還不足以救他們的命,但可以解除他們的痛苦了,而且還不僅僅是殺掉他們。比殺了更好!她吃了他們。他們的生命在她在生命中得到延續。她恍惚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是一個母體,可以孕育出無限的生命、而無限的生命也都共同的滋養她。


    她化為妖魔,繼續在故土上遊蕩。可惜受損的視力無法恢複,這畢竟是個致命傷。


    她兩隻眼睛都隻能看到微弱的光與影了。這怎麽夠呢?對敵打戰時是不夠的。


    她發現在不能依靠視力的時候,她更多的依靠聽覺、嗅覺、甚至是風在她皮膚上造成的觸感。


    可是視覺還沒有完全消失,她經常不由自主努力的想去看,看又看不清,反而影響了其他感覺的使用。


    她下定決心,把自己的雙眼徹底刺瞎了。


    也就是說,真正讓她瞎的,是她自己。


    要怪也隻能怪她自己吧。有些人會這樣說她。反正是她自己把自己搞瞎的。她自己die。


    以前的她如果聽到這種說法,也許會生氣。非常生氣。


    成魔後的她已經不在乎別人說什麽了。你有你的三寸舌、我有我的妖魔力。


    力量就是道路。她用她的妖力,一步步踏平自己的路。


    她甚至終於學會了如何把別人也變成妖魔。


    這樣子,她拉起了自己的軍隊。


    終於有一天,她做到了。她殺了自己原來的心上人。


    “為什麽?”心上人當時困惑得不行。


    “刑場……”她試圖提醒他。真奇怪,這件事情難道還需要她來提醒嗎?她和他從前的鄉親,受到了如何殘暴的虐待。這全部的事件,他作為將領,也有份。這需要她說明嗎?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抗議,非常激烈而真心。


    “很久……”是這樣的嗎?可是對她來說,還有她軍隊裏很多人來說,那微弱的劈啪聲還響在耳邊,除了折磨生命,沒有任何其他意義。牠們就這樣困在永遠的刑場中走不出去。


    “而且那是為了平定動亂,實在沒辦法啊!戰爭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看被殺的俘虜可憐?我們的士兵也很可憐啊!迴不了家、時不時會被伏擊。他們家裏也有人在等他們啊!戰爭必須快點結束。總要暴力一點,才能穩定下來的。所謂治亂世用重典!”他侃侃而談。


    侃侃而談。他總能侃侃而談。從以前他就是這樣。人說甲戈三千、不如某子一談。他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以前她也喜歡聽他說話。她還喜歡聽郡王說話。那時她以為話語是有意義的。其實沒有。從那毫無意義的燭焰劈啪聲響在耳邊,一切語言就都沒有意義了。現在她知道真正的真理了:你有你的三寸舌,我有我的妖魔力。


    力量就是道路,可以開辟你的路,而把別人都清除出去。


    她把他能言善辯的舌頭扭斷了,跟著他的脖子一起。


    殺了他。隻是殺了他而已。她沒有吃他。


    妖魔也是可以挑食的。她不喜歡他的血肉混進她的身體裏,不喜歡他的生命跟她混淆起來,一點都不想。妖獸躍躍欲試要上前美餐,她也喝止了。她怕妖獸們吃壞肚子子。


    她留他的屍體——或者隻能說殘渣了——在原地,讓大地、風、水去把他慢慢消化吧。隻有大自然的靈力可以淨化那一堆渣滓了。她和她所有的妖部們,都敬謝不敏。


    然後她在這片大地埋伏、生存下來。可以說任性、可以說低調,她和她的妖部獨來獨往,跟其他妖類也沒有太大的交集。也許正因了這個優點,一次又一次的清剿,沒有剿到牠們。牠們存活到現在,像一塊活化石、一種珍稀動物。


    所謂珍稀動物,意思就是你現在還能看看,以後不知能不能了。滅絕隻是時間問題。死幾個妖魔、或者毀掉大統領,不是今天,也是明天。黑鎧統領有這個覺悟了。


    她對曼殊道:“我耳力也已經被毀了。”


    “你……”曼殊很想安慰她。


    “是的。不要緊。慢慢修煉,以後有一天應該能恢複的。其實我的視力,如果當初沒有直接被我刺瞎,現在應該也恢複得多了。”黑鎧統領道。


    “那就好。”


    “可惜沒有時間。”


    “……”


    “像當時我必須毀掉視力作戰,因為沒有時間慢慢恢複了。”她道。


    “你……”


    “但是也沒關係。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率隊伍到這裏來打戰嗎?”


    曼殊搖頭。


    黑鎧統帥輕柔伸手。曼殊有所領悟,放出阿螂。阿螂舉起爪子,現出黑發舞姬幻化的黑影。黑鎧統帥輕輕的撫摸這道黑影。


    “你是感應到她?”曼殊問。


    大概黑發舞姬冤憤而死,跟黑鎧統帥的身世有相通之處,所以有感應吧?


    黑鎧統領點頭同意曼殊的推測,又補充道:“我更感應到你收化了她。”


    “這樣……”


    “其實最近,我也感應到我的大劫。每個劫都應該有救。我就是找不出我的救在哪裏。感應到你的收化,我想,可能在你這裏。”


    “我?我要怎麽救你?”


    “吃了我吧。”


    “嚇?!吃——”


    “讓我殘軀在你的生命裏繼續存在好了。妖魔就是這樣。”黑鎧統帥口誦妖語。妖語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生無滅、無止無息。


    “讓我說一句話啊!”曼殊很受不了,“其實我已經吃了一個妖魂在身體裏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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