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舟倒是第一次看陸珈如此忐忑。


    她明明看上去那般隨意,倘若自己不樂意,於她而言也不會有何影響吧?


    她滿腦子都是複仇,哪怕沒有自己,多半也會有別人。


    但是,她怎麽想的歸她,於沈輕舟而言,他從頭至尾就沒有不樂意。


    他是從八歲起,從母親被人間接致死,就拖著病體咬牙把偌大的沈家支撐起來的沈輕舟啊。


    沒有人能強迫到他。


    他說道:“我願意。”


    陸珈繃著的身體,瞬間鬆馳下來了。


    她重新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


    不管是不是安慰自己——一定是的,他一直都這麽好,肯定是不願自己不安,所以勉為其難寬慰自己。總之不管是不是,她姑且就當作是了。


    她手指微微蜷一蜷,忽然飛快抬起來,勾住他的脖頸,將他抱了一抱,又以快到眨眼的速度把他放開。


    “多謝了。”


    說完後她再也不曾停留,勾著紅撲撲的臉,轉身迴到床邊,利索解開披風,和衣躺進了被窩。


    縱與秦舟相識至今,她都不曾想過男女大防,可到底分寸還是在的,不該逾矩之處並未逾越。


    方才動蕩的心情卻已使她忘記禮儀,忘記方才的行為是多麽輕浮。


    心口的咚咚聲早就將規矩給壓住了,其餘的力氣則用來克製著自己,用以維持表麵的體麵。


    她到底不想讓他以為自己是個癡纏的人,而她也更希望自己能看上去灑脫一些。


    她默默地迴歸常態,沈輕舟卻早已烈火環身。


    她貼過來的那刹那,他渾身血液都凝住了,她貼近的那麽快,撤退的也那麽快,都讓他來不及反應。他隻記得在那短暫的瞬間裏,她的臉頰匆忙地觸碰到了自己,於是就是火種落進了油鍋,刹時把他點著了。


    沈輕舟也算遇到過不少兇險場麵,幾度命懸一線,也不如此刻讓人失控。


    他麵上再穩得住,也還是借著背光,在原地化成了磐石。


    逆光的站位使他不至於將窘境暴露出來,可卻恰恰讓他將陸珈所有行動收在視野裏。


    她蓋著被子,臉稍稍往這邊側,雙目之中反射著燈光,溫順得像一隻安靜的貓。


    胸中如潮水般一股又一股衝上來的波湧推動著沈輕舟的腳步向前,心底此時有一萬道聲音在喊著他“該離去了”,可他兩隻腳依舊走到床畔前才停下來。


    他離不去。


    如此這般的他,讓他如何能離去。


    他喉頭輕輕滾動,在床沿坐下來。


    隨著他的臨近,陸珈的身子也不覺繃起來了。


    燈光照耀著他的側臉。使他高挺的鼻梁與鋒銳的劍眉都更清晰起來。


    在沙灣幾個月,他不但臉龐不再過於瘦削,身軀也強壯了幾分。


    她把絲被輕輕上拉,遮住了發燙的下半張臉。


    而露在外頭的雙眼,卻更像水波在浮動。


    沈輕舟捉起她靠外的這隻手,柔軟的手掌在他掌心隻得盈盈一隻,他微微握了握,然後也很快地將它放入絲被下方,再掖好被角,站了起來。


    “快睡。”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門開時寒風擠進來,像偷看者撤走不及被逮了個正著。


    他反身將門關上,一切又靜止了。


    陸珈望著歸於平靜的燈火,無聲地長籲了一口氣,然後雙掌貼了貼臉頰,翻身向裏閉上了眼睛。


    沈輕舟停在廊下,看了看天上的月,依著廊柱坐下來。


    天是寒冷的,但也不是那麽冷。


    ……


    嚴家這邊步子邁得極快,方半個月工夫,親提了,帖換了,落聘了,婚期也定了,接下來就到各自準備的階段了。


    陸瓔發現,原本一直反對這門婚事的蔣氏卻變得安靜了。甚至可以說態度大轉。


    因為她不但對婚事的每一頂議程都極之配合,更是有了閑心宴請官眷命婦,似乎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自始至終就很讚同這門婚事的人。


    下晌蔣氏來查看繡嫁衣的進度,陸瓔就連覷了她好幾眼:“母親近日興致不錯。可是因為知道無計可施,所以放棄別的心思了?”


    蔣氏漫不經心地檢驗著繡工:“怎見得我就無計可施?”


    陸瓔笑了笑,繼續低頭用針。


    蔣氏看了正一心一意繡花的她片刻,把蓋頭放下,走出門去。正好門外候著的杜嬤嬤迎上來,蔣氏道:“派個人去薊州催一催,郭路去了也有些日子了,也該信迴來了。等人到場,還得調教一段時間呢。”


    “太太也太急了些,”杜嬤嬤把聲音壓得恰到好處,“大姑娘離府十來年了,就是調教也容易。老奴反倒是覺得找到合適的人更為重要。”


    蔣氏未置可否。


    一抬頭看到陸階與楊伯農匆匆穿過前麵遊廊朝書房走去,正要跟過去看看,這時候另一邊的院門外恰有家丁拿著封信走進來:“太太,門外來人送了封信,囑咐呈給太太。”


    杜嬤嬤伸手接下,撕開之後遞給了蔣氏。


    蔣氏看了兩眼,繃著的臉上立時冰雪消融:“是薊州來的。”


    杜嬤嬤聞言也動容:“那看來是好消息。”


    蔣氏纖薄的嘴角揚了起來:“這些年府裏為了找她,發現過不少似是而非的人。


    “這些人咱們都是知道下落的。眼下尋過去,那不就是現成的了嗎?”


    說到這裏,她卻又皺上眉頭。


    “這字跡卻不像是郭路的。”


    反複看了幾遍,她把遞信的家丁喊迴來:“這是誰送來的?他人呢?”


    “迴太太,是驛站的人送來的。”


    蔣氏再看信封上,果然有戳印。


    杜嬤嬤道:“此事何等機密,太太連瓔姐兒都不曾透露,不可能有蹊蹺吧?會不會是表少爺臨時喊人代筆?”


    對這件事的把控,蔣氏心裏還是有數的,如此機密的消息的確不可能泄露出去。


    如此,她眉間放開闊,把信揣起來說道:“等人一到,立刻把她帶過去交代起來。


    “一個月之後,迎接失蹤的陸大小姐迴歸。”


    說到末尾處,她臉上多了抹諷刺。


    “太太高明。”杜嬤嬤抬起的混濁雙眼,“為老爺找到了失蹤十年的嫡長女,老爺也須記得太太這份恩情才是。”


    蔣氏停在桂樹底下,長籲氣後挑了挑眉頭:“可不就該如此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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