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永三十五年正月,朝中發生了三件讓整個京城都熱議不止的大事。


    一是內閣首輔、太子太傅嚴頌迎來了皇帝下旨禮部為他操辦的古稀之慶。


    壽宴連開三日流水席,上至君王宗親,貴胄重臣,下至在京在野各方官吏,賓客綿延不斷,嚴家的威望又更上一層樓。


    二是多年率兵在外戍邊,抗擊敵寇,幾次力挽狂瀾擊退敵兵的兵部侍郎,太子少保沈博終於平定南北邊界,率軍凱旋。


    皇帝在捷報抵京的當日即下旨升沈博為太子太尉、兵部尚書,封英國公,並特遣八百裏快馬前往邊關傳旨。


    緊隨其後第三件事就發生了。


    沈太尉抵京前夕,奉旨出城迎接父帥歸來的沈家大公子在通州漕河畔突遇暴雨侵襲,所乘馬匹失足落水,若非其臨危之時抓住了水岸岩石,沈太尉甫抵京便要承受喪子之痛。


    而即便救上來了,沈公子也撞傷了頭部,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博與亡妻隻得一子,他多年在外征戰,也不曾續弦納妾,此番載譽而歸,多少人望穿秋水期待他入朝主政,結果人還沒到家便險些絕後!


    這不是要傷功臣的心嗎?


    這不是明擺著讓人懷疑到皇帝頭上嗎?


    皇帝盛怒,幾乎把整個通州府和運河北段的官員擼盡問責。


    隨後,嚴頌就率領內閣,以加強南北水運為由,提出修築河堤,疏通河道等舉措,更進一步提出打通南北糧運,調整全國米市等一連串新政。


    河運變革牽扯著無數商賈和百姓的命運。


    天廷的一粒灰落到人間,都是巨石。


    隨著二月幹燥的北風一路南下,湘江西岸的沙灣縣正在承受細雨環裹的濕冷。


    天色還沒大亮,謝誼就已經熬好了湯藥,小心翼翼地端著穿過細雨斜飛的廊簷,朝後院走去。


    大黃被雨淋得渾身濡濕,對著門口吠叫不止。


    謝誼嫌它吵鬧,喝斥著它,繼續穿過廊簷到了西廂房。


    雨天本就陰暗,屋裏又關著窗,更加顯得黑乎乎。


    謝誼把藥放在床頭,把窗戶推開半扇,再迴到床前來,湊近看了眼床上雙眼緊閉的人,忍不住歎氣推了一把:“喂,你就快醒醒吧,三天了,不吃不喝,鐵人也熬不住啊。往日你吃不得一點虧,這次被李二害了,你不鬧心啊?還有心思睡?”


    可床上的人還是緊閉雙眼,沒有反應。


    謝誼望著她,帶起了哭腔:“雖然你老愛揪我耳朵,逮著機會就教訓我,可我也舍不得你死啊。我知道你惦記我那點私房錢很久了,你放心,隻要你醒過來,我就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你!不夠我就去碼頭扛米,賺錢給你花!


    “我求你了,你別死,你快點醒,咱們姐弟一塊兒去打死那幫欺負你的混蛋!——”


    謝誼哭到半路,突然手腕就被緊緊攥住了!


    “誰要死?我才不要死!”


    謝誼愣住,抬起頭來,隻見床上的陸珈咬牙切齒,脫口而出:“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是再豁出去一次,我也定要在她蔣氏身上施以千倍萬倍的痛苦!”


    謝誼張大了嘴巴:“姐?……”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整,陸珈右手就攥緊了拳頭,一下捅出去,砸在床板上,把個眼淚還掛在臉上的他給嚇了個激靈!


    “你中邪了?!”


    謝誼跳了起來。


    陸珈心裏怒火在燒。


    在看到蔣氏的那刻,前麵積壓了十幾年的仇恨就全湧出來了。


    她五歲被遺棄在荒野是蔣氏幹的,騙她進京給陸瓔替嫁也是她幹的,待自己一入侯門深似海,暗中唆使嚴家上下欺侮她,挑撥嚴渠毒打她,全都是蔣氏幹的!


    還有阿娘和弟弟的死,也有她蔣氏的手筆在內!


    她怎麽能控製得住自己不尋仇呢?


    即使是萬劍穿心,她也絕不能容蔣氏還活下去!


    “你到底醒了還是沒醒?”


    謝誼睜大眼望著呲牙咧齒的陸珈,可是陸珈隻是頂著滿臉憤恨,眼睛卻一絲也沒睜開。


    謝誼連忙伸出雙手,試探地搖晃著她的手臂:“我的姑奶奶,你是鬼上身了嗎?……你快醒醒!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找李常他爹拿桃木劍來了!”


    “今日殺不死你,我就不姓陸!”


    察覺到手臂上的力量,陸珈隻覺是蔣氏還在垂死掙紮,遂二話不說一巴掌揮過去,這一使力之下,她竟豁地一下坐起來了!


    ……


    陸珈望著昏暗的天光下,逐漸顯露出輪廓來的屋子。


    床前站著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衣裳補丁累累,背光而立的他麵容並不清晰,但是一雙眼睛卻是又大又亮,就像是陽照耀下湘江水的波光。


    而要不是這雙眼睛此刻睜得過於大了,這張臉實在可以稱得上俊秀。


    她喉頭一陣緊縮:“誼哥兒?!”


    謝誼更慌了:“你不是吧?連我也不認得了?你到底怎麽了?”


    陸珈一骨碌跳下地,在一室冷風中猛烈地打了個顫抖!


    然後她快速走到門口,環視著身處的院子四周,臉色不住地變換起來!


    謝誼六神無主,拿著鞋追了上去:“我的大姐,不,我的姑奶奶!你趕緊把鞋穿上,這才剛醒,迴頭再出點什麽岔子,阿娘還不得直接劈了我!”


    陸珈低頭望著他腦袋,伸手輕撫了一把,然後手掌一滑,她無比嫻熟地捏住了他一側耳朵:“還真是你!你居然真是活的!”


    正侍候她穿鞋的謝誼一聽這話,險些倒栽蔥!


    “小爺不分晝夜守了你三天三夜,才醒過來你就扯我耳朵就算了,還不讓我活著?你這個黑心肝的女人!”


    陸珈咯咯咯地笑起來!


    她在他喋喋不休的咒罵聲裏轉過身,昂首闊步地迴到屋內,看到床邊那碗藥,她二話不說端在手上,咕咚咕咚仰脖喝了!


    謝誼看驚了!


    顫著手給她遞上帕子擦嘴,上下牙齒打著架:“你怎麽高興成這樣?你到底,到底是什麽鬼?”


    “羅刹鬼!”陸珈拍拍他肩膀,朗聲道:“姑奶奶我從地獄裏上過刀山,滾過油鍋,迴來搞事情來了!”


    說完她咧嘴一笑:“放心,你伺候我有功,不搞你!”


    謝誼:!……


    “對了,”陸珈想起來:“阿娘呢?”


    少年抖了兩抖,迴過神:“上張家了。”


    說到這裏他又跳腳:“張家想把你賣給李家,引誘李二那畜生去看你,把你的船打翻,害你落水!


    “這幾日阿娘忙著照顧你,沒顧上去跟他們理論,今早看你還沒醒過來,實在忍不住了,天剛亮就去了張家,這會兒隻怕已經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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