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纖雲是在大山裏出生的。


    早產兒,出生時,正是農作時分,媽媽肚子痛得突然,來不及送醫院,在地裏臨時鋪的毯子裏出生了,哇哇大哭。


    旁邊是翠綠的玉米苗,和他一樣,生機勃勃。


    他生長在春天地裏,似乎就是春的希望。


    取名字的方式是根據族譜來的,爺爺是吉字輩,叫宋吉波,爸爸是慶字輩,叫宋慶華,而宋纖雲是先字輩,算命的說他壓不住這個字,得取個女名好養活,才用了同音字“纖”,按照長幼,占了雲字,最後確定為宋纖雲。


    登記名字時,工作人員笑了一下,說這名還挺有詩意。


    前三歲,因為是早產兒,生產條件不好,身子弱得風一吹就倒,跟細樹苗一樣,一個食指勾住後衣領,就能被提起來。


    四五歲,小蘿卜終於長肉了,水靈靈的,每天像個小鴨子,咿咿呀呀地跟在小姨後麵。


    宋纖雲的童年除了沒有外出打工的父母陪伴,算得上無憂無慮。


    小姨讀小學,班主任正好是外祖父,宋纖雲還不識字的時候,就已經在課堂上和哥哥姐姐們相處得其樂融融。


    小學生的桌椅板凳對人類幼崽來說,還是太高,小纖雲費勁巴拉地爬上去,小短腿一晃,教室的地麵又坑坑窪窪的,高凳子晃悠悠,人“啪”一下掉下來,跟糯米團子沾了灰一樣,灰撲撲的。


    為此外祖父專門砍樹做了迷你版本的小書桌,新的,鬆木香,特別好聞,邊角處還害怕他磕到,打磨成了圓弧形。


    上課時,他就搬著小桌子,小板凳規規矩矩地坐在小姨旁邊。


    還學著小姨,兩隻手乖乖交疊放在桌前,不吵也不鬧,仰頭看外祖父在木頭做的黑板上寫著他看不懂的符號。


    他坐得靠前,當時學校買不起粉筆,用的是木炭。


    通常一節課下來,宋纖雲白嫩的臉蛋子搓得黑黢黢的,隻有兩隻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小姨每次下課都要打水給宋纖雲擦臉擦手。


    小孩子上課喜歡齜著個大牙樂,牙齒上也是木炭灰。


    小姨讓小纖雲跟她一起漱口,她怎麽做,小纖雲就有樣學樣。


    小姨喝水。


    小纖雲喝水。


    小姨鼓起腮幫子漱口。


    小纖雲鼓起綿軟白嫩的臉頰。


    小姨吐掉髒水。


    “噗——呸”,擦嘴。


    小纖雲吞下髒水。


    “咕咚——”,擦嘴。


    小姨:“……”


    小纖雲:“嘿嘿……”


    下課後,外祖父喜歡背著手巡視教室。


    小纖雲就從小板凳上跳下來,背著手,像個小老頭,跟在外祖父身後。


    外祖父撓背,小纖雲短胳膊夠不到後背,隻能撓撓白皙的後頸。


    外祖父喝茶,小纖雲就端起外祖母特製的小水杯,仰頭咕嚕咕嚕地喝。


    外祖父吐茶葉,小纖雲沒有茶葉,隻能像個卡哇伊小水槍飆水。


    孩子的世界總是模仿,模仿他們一切感興趣的事情。


    他們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他們隻覺得好玩。


    甚至,連死亡也覺得是在睡覺比賽。


    他以為,外祖父教完小姨,以後還會教自己認“a o e i u v”


    但是小姨都還沒小學畢業,外祖父就死了。


    葬禮到處都是白啦啦的布,小纖雲的腦袋套不住孝帕,大人們就裁了一半,給小腦袋綁上。


    一跑起來,像風箏尾巴。


    泥地的壩子裏烏泱泱跪了一堆人,小姨哭唧唧的,媽媽也哭,他們都跪在地上,沒有一個人笑嘻嘻的。


    小纖雲不喜歡哭,大家都哭,好無聊啊。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隔著棺材板,踮起腳去看裏麵一動不動的外祖父。


    小纖雲以為外祖父是在和自己比誰睡得更久,拉著媽媽在棺材旁邊給自己鋪了個小地毯,他非常自然地躺下去,學著外祖父的模樣雙手交叉,準備睡覺。


    還沒睡著,就被媽媽一隻手拎起來晃醒。


    他突然想起來,外祖父也喜歡一隻手把他舉起來,像拋硬幣一樣,飛到半空,落下,被一雙溫暖結實的手臂接住。


    飛翔的感覺很好。


    小纖雲喜歡小鳥兒自由自在飛翔的模樣,所以他在媽媽手上笑得咯咯兒的。


    但他還是想和外祖父比睡覺,但媽媽說這幾天不能睡地上,他就窩在媽媽懷裏睡。


    他輸了。


    睡覺比不過長眠。


    小纖雲光著腳丫半爬到棺材邊緣,因為夠不到,他就用棍子戳戳外祖父僵硬的臉。


    皮膚沒有像平時凹下去立馬彈起來。


    而是形成一個凹陷,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恢複原狀。


    家裏的親戚都說。


    這小孩不怕死人的。


    小纖雲當然不懂了,睡覺為什麽要怕,隻不過外祖父睡得太久了些。


    外祖父死了,外祖母改嫁,小姨小學畢業,出門打工了,偏遠農村家庭就是這樣,一場葬禮熱鬧過後,好像什麽也不剩了。


    隻有屋背後一座孤零零的新墳,上麵的花圈很大,花朵五彩繽紛,很漂亮。


    除了漂亮,便沒了別的生氣。


    小纖雲被送到了奶奶家,奶奶對自己也很好。


    就是……愛打他。


    他去河邊瘋玩一整天,迴來時還丟了一隻鞋,他都沒反應過來,笤帚風聲就過來了。


    又細有長,不會傷筋動骨,但真的好痛。


    再長大一些,宋纖雲能上樹了,摔下來鼻血流得滿臉都是,好,又是一頓打。


    越被打他就越不服輸,去懸崖斜坡邊,當滑滑梯玩兒,褲子屁股那塊兒滑得稀爛。


    奶奶打過一頓後,晚上開著燈給自己縫褲子,小時候家裏是那種拉繩式的燈,黃色的,像黑夜裏的小太陽。


    宋纖雲又跑去偷人家的桃子,被狗追,被狠狠咬了一大口,長大時,腳踝處那個咬痕還依稀可見,家裏窮,醫學防範意識不發達,奶奶就用白酒往他腿上淋,宋纖雲疼得吱哇亂叫。


    也沒去打疫苗,到最後上大學,宋纖雲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狂犬病。


    除了這些,他還去打馬蜂窩,臉上被馬蜂叮了塊大包,又紅又腫,喝稀飯都扯著臉疼,奶奶挨家挨戶給他要蜂蜜塗在傷口處。


    後麵上了幼兒園,宋纖雲沒哭。


    教室裏一堆小朋友敲門打門,奶奶就站在後門觀察他,看見人沒哭,欣慰地點了點頭。


    等奶奶走了,宋纖雲才意識到奶奶可能不要他了,嗷嗷扯著嗓子開始嚎。


    奶奶說當時她都走到校門口了,聽到宋纖雲洪亮的哭聲,又立即折迴來。


    不過,度過適應期,他就喜歡上幼兒園了。


    班上的男生和他一樣皮,宋纖雲找到了很多誌同道合的朋友。


    下課後去太陽花草從裏捉小蝸牛,捉毛毛蟲,倒給家裏的大公雞吃。


    還去抓蛇,他不怕爬行動物,逮蛇比爸爸還厲害,他不知道七寸在哪裏,隻死命掐住蛇脖子,蛇身纏繞手臂,扭動掙紮。


    有一次在學校裏抓到一隻花花綠綠,五彩斑斕的,女老師嚇得大哭,男老師也不敢上。


    最後是保安大爺把蛇拎走了。


    慢慢長大,家庭條件也變好了,他每次想吃肉,終於不用被奶奶騙著說“才買的肉,被野貓兒叼走了!”


    宋纖雲小時候當真了,哭唧唧地說要抓野貓,救迴自己的肉。


    幼兒時期的想象力總是豐富的,他不知道野貓和家貓長得差不多,以為夜貓是黑色的,全身長滿長長的毛發,爪子又鋒利又長,嘴巴大得能吞下一個自己。


    有了人,自然會有攀比。


    那時豬豬俠熱播,誰都希望有一個舔一舔就能變身的超級棒棒糖。


    宋纖雲覺得自己應該是那個時候喜歡上吃糖的。


    家裏的冰糖白糖很好吃,磚糖也甜,甚至味精都帶著甜味。


    筷子伸進味精裏,蘸一蘸,舔幹淨,又合攏,奶奶就抓不到他了。


    不過有一次被逮了個正著,宋纖雲又被打了,奶奶說,味精吃多容易變成屬包。


    宋纖雲砸吧砸吧嘴,還是很想吃。


    家門口有一棵梨樹,春天開花,白色的,很好看,他摘下來送女同學。


    秋天,梨子熟了,摘下來送兄弟朋友。


    雖然皮又黑又硬,但物以稀為貴,全村種梨樹可沒幾個。


    不過,這棵梨樹沒堅持多久,因為小偷太多了,每次來都把奶奶的菜踩壞了,趁宋纖雲上學時,奶奶拿鋸子鋸倒了。


    宋纖雲哭兮兮的,以後不能哄女同學高興了,也不能給自己兄弟夥吃梨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宋纖雲才吃到那種又大又甜的梨子。


    一個人根本啃不完。


    但奶奶又不肯分著吃。


    奶奶說梨子不能分。


    分梨,分離。


    他很聽話的,沒有把梨分著吃。


    但還是離開了奶奶。


    ……


    讀初中後,家裏修了新房子,家裏的貓也跟著搬遷。


    小貓適應能力還挺強的,反正比宋纖雲行。


    他的房間窗戶靠著廚房,一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炊煙嫋嫋,清晨的光撒在積滿塵霜的瓦上,熠熠生輝,順延著往下的小路。


    入夜時,貓就邁著輕巧的步子跳上瓦片,蹲立在窗戶門口,喵喵地叫上兩聲。


    宋纖雲一聽到就跳下床把窗戶打開,貓隨時隨地都是優雅的,跳進房間,還要舔舔身上的毛和爪子,才會爬上床,壓在宋纖雲的肚子上睡覺。


    發出“唿嚕唿嚕”的聲音。


    不吵,倒像是催眠曲,給人安穩的感覺。


    新房子建成時,貓貓已經七八歲了。


    有貓抱著睡的日子不過兩年,便銷聲匿跡了。


    宋纖雲找了很久,最後在柴房裏,找到了趴在縫隙裏一動不動的貓。


    他喊了幾聲“咪咪”,沒有動靜。


    貓睡得太裏麵了,宋纖雲夠不到,隻能用棍子戳戳,還是沒有動靜。


    宋纖雲那時對生死大致明白了些,沉默地蹲在柴堆旁很久。


    半晌才把木頭一摞一摞搬開,將貓拖了出來。


    很醜,背上的毛發稀疏,下麵平平的,像是用銼刀銼平過,汙穢毛發凝成一團。


    它保持著平時睡覺的姿勢,卻再也不能發出“唿嚕唿嚕”打小鼓的聲音。


    又醜又髒,貓貓平時這麽愛幹淨,卻要在肮髒之中死去。


    好像一切日薄西山,將死之物都是這般醜陋,沒有半點生氣。


    宋纖雲提了個麻布口袋,把貓貓提上了家背後的山,一大片綿延的杉木林,進去時,卻有冷冽的鬆木香,天氣太冷了,宋纖雲拿著小鏟子一邊刨坑,一邊往掌心吹熱氣。


    他把貓埋好,還特別有儀式感地立了個木牌碑。


    臉上全是泥巴灰塵,混合著淚水。


    突然間,宋纖雲覺得自己和貓很像,醜醜的,髒髒的。


    ——


    進入初中校園,見識的東西更多了。


    宋纖雲第一次知道生孩子不是從嘴巴裏,也不是從胳肢窩裏出來的。


    他還偷偷張大嘴巴,看自己的嘴巴能不能容量一個小孩生出來,很明顯,不能,因為他連個梨都塞不進去。


    也知道懷孩子不是男女躺在床上就可以,而是要做些別的。


    社會的性教育並不完善,上生物課時,青澀的孩子們你望著我,你望著我偷偷笑出聲,笑紅了臉。


    周圍的同學得到普及後,開始談戀愛了,初中,牽手手,一起吃飯,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呐。


    宋纖雲不甘落後,加入戀愛大軍。


    他還挺長情的,從初中談到高一。


    然後被綠了。


    宋纖雲是個大冤種,含淚原諒。


    然後又被綠了。


    三年的長跑,就這麽毀了。


    他還隻牽過手。


    宋纖雲憤怒地發了qq空間說說,發簽名,改悲傷王子頭像,取失戀網名。


    「我姓宋,卻不能送你迴家。」


    「從前喜歡一個人,現在喜歡一個人。」


    「你在我的特別關心裏,卻不在我的最近訪客裏。」


    「你知道26鍵中間那一排字母是什麽意思嗎?asdfghjkl,愛上對方過後就哭了。」


    ……


    宋纖雲發完後,斷情絕愛,奮發向上,年年拿獎學金,最後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大學。


    大學,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可以進自己喜歡的社團,吃喜歡的東西,攢錢去旅遊。


    開學,他就給室友帶了很多糖,什麽口味兒的都有,還有一些家鄉特產,桂花糕,年糕,紅糖糍粑之類的。


    室友說他上輩子可能是個蜜蜂,恨不得把自己浸在蜜裏。


    和新室友交換完聯係方式不過幾個小時。


    傻逼室友就把他的qq空間日了一遍。


    一個一個截圖,把非主流傷感語錄發到寢室群裏。


    宋纖雲尷尬地推了推眼鏡:“……”


    好想死啊,為什麽自己以前這麽中二。


    好想穿越迴去殺了自己呀!


    ……


    然後他就真的穿越了。


    真正意義上的穿越迴去。


    最後,“親手”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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