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白衣此時怎會出現在慕容恪的府邸，而這一聲夫人又從何而來。
得從當日劉知樂離開鄴城，用迷藥迷暈黑白二衣說起，白衣原本想追劉知樂而去，後因黑衣堅持留下，便也隻得與劉知樂書信往來。
直到一年前那場跳崖事故以後，冉閔變得越發暴躁，行事孤行。又因跳崖一事對冉閔影響頗深，責怪當初是黑白二衣看守不利，導致了劉知樂的離開。冉閔每每看到她們，均沒有好臉。
白衣便來尋了劉知樂，而黑衣也終忍不了被人嫌棄的境況，於半年前來了龍城。
算下來，這半年三人相處也甚是愉快。
倒是黑衣無意中聽劉知樂提起永興三年四月之事，始終記掛著冉閔之事，早於月前去了鄴城，希望能改變冉閔的命運。
可黑衣一去月餘，卻始終沒有帶來消息。
慕容恪的信件卻又傳了過來，冉閔又斬了對其忠心耿耿的王泰，並滅了王泰三族。遷徙百姓的時候，氐、羌、胡、蠻共數百萬餘人，在迴歸本土的路中相遇，互相殺害劫掠能夠抵達家鄉的少之又少。
中原各地一片混亂，從此，無人從事農耕。
而燕國自攻下幽州後，接著便是薊州。此番連燕王也親自領軍，另派慕容恪和相國封弈到安西討伐冉閔，慕容俊抵達中山，為兩軍聲援。冉閔連連征戰，軍中糧草欠缺，自是不敵，逃往常山。
慕容恪最後的一封書信，說在泒水追上了冉閔，不偏不巧，正是了悟大師所說的日子。
雖然劉知樂當初拉著冉閔跳崖，但骨子裏，她依舊希望黑衣能及時將他救出。
不管日後做山野農夫還是隱身於世。
總之，一個曾經那樣重要的活在劉知樂心中的人，無論對錯，隻要他活著便好。
是以，劉知樂心有憂愁。
“唉！”
劉知樂胃歎了歎，將目光鎖在楷兒身上，滿是無可奈何：“你不知，楷兒自小缺乏父母陪伴，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總是十分善妒，這對楷兒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白衣輕蹙了蹙眉，淡淡一笑：“白衣相信夫人定能好好教化楷公子，將來必有出息。”
“但願吧。”
劉知樂淡淡一笑，忍不住微微感慨。
這時，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這人內功深厚，原本穩健的腳步此時飄渺無比，似發生了什麽大事。
白衣與劉知樂紛紛抬眼看去，卻是一驚。
來人一身黑衣，全身是血！
“黑衣？！”
劉知樂忙不跌將孩子遞於榮嫂，與白衣一起，將黑衣扶進裏屋。
“主子！”一進屋，黑衣便‘咚’地一聲跪在地上，滿目淚痕，抖動的嘴唇，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是劉知樂第一次見到黑衣流淚，腦袋一嗡，臉色煞白地跌坐在窗前的木椅上。
好半響，才迴過神來，淡淡開口：“沒事，你起來吧！人各有命，既然我們做了自己該做的，他依舊一意孤行，這便是他的宿命。”
迴想這兩年冉閔的日子。起先，他在襄國長達百餘日，挖地道、壘土山，建造房屋、翻地耕作，用了差不多半年的光景，好不容易打敗了石祇。最終還是被石琨自冀州前去援救石祗，姚弋仲又遣子率領三萬騎兵自滆頭前去，連燕王慕容儁也適時派遣將率領三萬甲卒支援。三麵夾擊，王泰勸諫他加固營壘，靜觀其變。他哪能聽得？戰敗後，躲迴鄴城。
王泰忠勇一生，竟是被冉閔殺了全族。
想必他的這一舉動定然心寒三軍，結局慘敗，也是必然。
如今，四月已至。
黑衣淒慘收場。
結局已定。
“黑衣，他死了嗎？”劉知樂平淡的問出這話，想起以往與他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自認為沒他便活不了的日子，竟自嘲一笑。
“還沒。”
在劉知樂深思的時候，黑衣的情緒也很快鎮定下來，起得身來，恢複了往日的清冷：“不過，現下已被燕王押解迴來，相信不出兩日便會到達龍城。”
“什麽？！”劉知樂微微一詫：“殺了不就好了？為什麽要押解來燕？”
黑衣擰眉：“不知，隻知陛下當日被捕之時，大罵燕王是‘夷狄之族，人麵獸心’，被鞭打了三百大板。”
“自作孽。”劉知樂覺得頭疼，手撫了撫頭額：“黑衣，事情到了這裏，任誰也救不了他。你，不要太傷心。”
語畢，發現白衣也淚雨連連。
“還有你！”劉知樂提醒道：“慕容恪待我們如何，想必你們心裏有數。雖說燕國比起魏國和平許多，但哪裏有江湖，哪裏就有危險。若不想給他帶來麻煩，接下來，想落淚的時候，就隻能關起房門。明白了嗎？”
“是。”
黑白二人點額。
劉知樂以為，經過兩年時光的洗禮，那個男子永無止境的殘暴早已將她心中對他的感情消失殆盡，就算他死在她的麵前，她也不會心疼。
所以，冉閔被殺的那天，她奉命跟著慕容恪一起參加了祭祖儀式，又跟著隊伍趕去了遏陘山。
劉知樂坐在馬車裏，遠遠地看著前方的囚車，一個蓬頭蓋麵的頭額若隱若陷。恍若當初剛剛隨軍之時，爹爹被關在囚車一樣，那時，她看不清爹爹的模樣；如今，看不清他的模樣。心裏，卻都有著鑽心的疼。
慕容恪適時看了過來，輕握住她冰涼的纖手，什麽也沒說，隻心疼地看著她。
她感受到了溫度，看了過來，隱忍了半天的淚水，隻是這麽一瞬，便掉了出來。
他眼神一疼，竟有些慌亂。
“對不起，雖是我用連環馬打敗了他，但我也放了他一馬。沒曾想他日行千裏的朱龍馬才跑出二十裏，便無故而死，讓王兄的人追上，抓住了他。我也……”
“我知道。”劉知樂擦了擦眼淚，看著這個從始至終待她如寶玉般的男子，如今一臉疲憊的樣子似許久不曾好好睡過，偏眼中掛著自責，似在宣泄著他靈魂的強大。
“沒事的。”劉知樂反手輕握了握他：“不必自責，他這一生驕傲如斯，能輸在你的手上，是他的榮幸。我隻是沒有想到，傳說中霸王轉世的他，最後，竟輸在了他的馬上。”
“是啊，他是一個難得的對手，我到現在，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慕容恪微微一歎，轉眼看向前方，眸中布滿惋惜與彷徨。
這時，馬車停了。
遏陘山到了。
她遙看著他從囚車裏被押解下來，深邃的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痛恨，他沒看她，甚至沒看任何一個人。
他隻是久久的看著半空。忽然，他仰天高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低沉而渾沌的聲音，久久地盤旋在半空，最後，又重重地落在了劉知樂的心上，將她的心，震得粉碎。
她記得，當日她隻唱了一句：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沒想到，當他把後麵兩句一起吟出之時，竟是如此悲壯。
騅不逝兮可奈何！
嗬……她當初在趙國管馬幾年，就想著有朝一日能讓趙國輸得體無完膚。偏他的馬不屬於她的管轄，然，他最後卻死在了他的馬上。
可是，虞兮虞兮奈若何！又指的什麽？
他說的虞兮，是她嗎？
劉知樂看著那個狼狽的男子，想著這天下之大，可拓展江土的地方不是隻有與燕國爭搶，相反，與強大的燕國對峙，是他最不明智的選擇。
但他依舊那麽做了。誠如他當日所言：燕國有她，他要讓她無處可去。
可到底是誰無處可去？她明明知道結局，卻對他視若無睹，放任不管，隻因她覺得在這個世上，不應有他。
嗬，從沒想過，她與他，會是這樣的結局。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口中的虞兮是誰？心中的答案唿之欲出。
劉知樂的眼淚掉了下來。
這時，她知道，他歌的，不僅是霸王的絕唱，也是他的絕唱。
他要死了。
此去蒼茫黃泉路，情落梅花幽深處。
“閔哥……”
一聲低喚，道盡了她一世溫情。
聽說，燕王除了要砍掉他的腦袋，還嘲笑他這一生為：“你這個奴仆下人，為何妄自稱作天子？”
傲慢如冉閔，對於這等評價，他死有不甘。
因此，才有了先前那一段絕唱。
人的一生有許多種情份，有一種便是：她不想他走得太過淒涼。
劉知樂起身，不顧慕容恪難得的相悖眼神，在萬人注目下，緩緩向冉閔走近。
他終是轉眼看來。
飽含血絲的雙眼，待看清她的時候，萬千情緒終化作一抹如玉的微笑，一如當初多少個她與他相伴的韶光。
那時，他總愛伸手向她輕唿——來……
這一次，他什麽也沒說，隻那麽匆匆一眼，便在她的眼前倒下。
一句‘走好’還未及出口，已然屍首兩半。
她的眼淚滾落出來，眼睛被一隻纖手擋住了視線，鼻息裏傳來熟悉而安心的檀香。
她固執地拉下了她眼前的大手。
她要再看他一眼。
最後，再看他一眼。
然而，歲月不堪數，最是深情最難訴。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屍首，顫動著嘴唇終究吐不出一個字來。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她苦苦追尋他的足跡。
那一世，她獨坐燭前，翻閱書簡，隻為與他相見。
那一年，她孤戰朝野，看盡苦難，隻為與他相伴。
那一月，她轉山轉水，轉動旦暮，隻為與他相守。
那一天，她雪池吟詩，抵死纏綿，隻為與他相融。
而今日，她朝他而去，淚灑山腳，隻為與他分離。
仇氏教的術語仍在耳邊。
她閉眼默念……
既然他認為蒼天不能給他這一生正確的公允，她便要讓這方圓七裏，蝗蟲四起，寸草不生！用以安撫他不屈的靈魂，了卻他與她之間的來世今生。
永和八年（352年）五月初三，冉閔被斬殺於遏陘山，左右七裏草木枯萎，蝗蟲大起，從五月直至十二月，天旱無雨。
燕王慕容儁派使者前往祭祀冉閔，諡號為武悼天王。當天，天降大雪。
這年末，燕王慕容儁稱帝，慕容恪被封太原王。
……
一年後。
雪巔之間，一個長相絕美的男子身著白衣站於山巔，他周身透體的白，似要與雪山融為一體，唯那雙細長的雙眸俯視著山下，精致絕倫的臉上，一雙丹鳳眼中似悲喜交加，又好似痛惜與彷徨。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周身透體的紅隨著雪風吹拂而過，紅衣如火焰一般飛舞，與她一頭銀發隨風飄蕩，似要將他吞沒。
她輕輕拉過他的手，問他：“你怪我嗎？”
“什麽？”他轉眼看她。
“因為我當日的一意孤行，執意為他動了禁術，導致這一夜銀發，令你輪為笑柄。”她眉宇微蹙，輕輕一歎，轉眼看著山下。
他也輕輕一歎，轉眼看著山下，又聽她輕輕啟齒，聲音悠長。
“當日他頒發殺胡令不假，可他也推翻了羯族的暴政。因著殺胡令起，胡人死傷過半，血腥殘暴的同時，也瞬間削弱了胡人勢力，成了胡人的災星。同時，才讓趙國的漢人有了一絲活命的機會，以至於漢人不被滅絕，他是漢人的救星。他的一生，到底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無人定論。然而，臨到死時，燕皇斬他頭顱，辱他一世功勳。我那麽做，不隻是因為他死前的不甘與憤怒，我更想替後趙的漢人還他一個他該得的公允。”
“嗯。”他沉重地點額，眉心的褶皺久久不肯散去：“那日，我真怕，你會隨他而去。”
“不會。”她淡笑。
初春的涼風帶著冰雪冷冷的吹去，她不禁攏了攏衣襟。
他蹙眉看來，輕問：“冷嗎？”
“不。”她輕搖了搖頭：“我們迴去吧。”
“嗯。”他解下裘袍將她包裹，才握著她的纖手，一步步走在雪地，在茫茫白雪上留下一淺一深的足跡。
雪的盡頭，停著一輛青色馬車。
馬車隨著二人上車而在雪地上行駛出一條深深的軌跡。
馬車裏。
她與他相鄰而坐，她取下狐裘，輕輕替他披上。
“我不冷。”他伸手欲拒。
她不再強求，隻將狐裘放下，解開自身的裘袍，與他的裘袍放置一起，才抬著杏眼看他。
“我冷。”
“？”他一臉莫名，方看向狐裘：“那……”
他手伸向狐裘，想要替她披上。
她卻因他的側身，輕輕靠了個滿懷。
他身軀一僵。
她抬眼笑看著他：“這樣，就不冷了。”
他一時怔愣。
她忍不住輕輕抬頭，雙手攀上他的頸項，在他唇上輕啄一下，笑道：“這樣，好像不僅不冷，還有些暖和。”
他終是反應過來，細長的雙眼帶著欣喜，猛不丁將她擁進懷裏，笑靨如花的低額輕問：“你……終於想好了？”
她的笑突然定在臉上，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深。
最後，她無比認真道：“恪，今生能與你相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上半生我們已錯過了許多，下半生，我想陪你一起走過。與你相伴晨曦，共享年華。此生，你去哪，我便在哪。若你打仗，我策馬相隨。若戰事了了，我便替你準備羹湯。至於孩兒們，他們有黑衣和白衣的照顧，將來有他們自己的路走，這個殘酷的世界需要他們孤獨的成長。因為隻有鐵一般的堅強，才是他們將來戰勝一切的籌碼。在此之前，這個世界更需要你這個擁有天下間最和諧之心的人的救護。天下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對於我這個安排，你……可有異議？”
慕容恪微愣，細長的眸子波光粼粼，萬千情緒的看著她，終是微微一笑，溫潤如玉。
“沒。”
他輕一搖頭，換來她紅唇輕附。
他輕輕一笑，眸中閃著甜膩逼人的萬丈光芒。
（本文完結）作者有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姑且慢行，放寬心扉，等等就是韶光。——等等韶光
得從當日劉知樂離開鄴城，用迷藥迷暈黑白二衣說起，白衣原本想追劉知樂而去，後因黑衣堅持留下，便也隻得與劉知樂書信往來。
直到一年前那場跳崖事故以後，冉閔變得越發暴躁，行事孤行。又因跳崖一事對冉閔影響頗深，責怪當初是黑白二衣看守不利，導致了劉知樂的離開。冉閔每每看到她們，均沒有好臉。
白衣便來尋了劉知樂，而黑衣也終忍不了被人嫌棄的境況，於半年前來了龍城。
算下來，這半年三人相處也甚是愉快。
倒是黑衣無意中聽劉知樂提起永興三年四月之事，始終記掛著冉閔之事，早於月前去了鄴城，希望能改變冉閔的命運。
可黑衣一去月餘，卻始終沒有帶來消息。
慕容恪的信件卻又傳了過來，冉閔又斬了對其忠心耿耿的王泰，並滅了王泰三族。遷徙百姓的時候，氐、羌、胡、蠻共數百萬餘人，在迴歸本土的路中相遇，互相殺害劫掠能夠抵達家鄉的少之又少。
中原各地一片混亂，從此，無人從事農耕。
而燕國自攻下幽州後，接著便是薊州。此番連燕王也親自領軍，另派慕容恪和相國封弈到安西討伐冉閔，慕容俊抵達中山，為兩軍聲援。冉閔連連征戰，軍中糧草欠缺，自是不敵，逃往常山。
慕容恪最後的一封書信，說在泒水追上了冉閔，不偏不巧，正是了悟大師所說的日子。
雖然劉知樂當初拉著冉閔跳崖，但骨子裏，她依舊希望黑衣能及時將他救出。
不管日後做山野農夫還是隱身於世。
總之，一個曾經那樣重要的活在劉知樂心中的人，無論對錯，隻要他活著便好。
是以，劉知樂心有憂愁。
“唉！”
劉知樂胃歎了歎，將目光鎖在楷兒身上，滿是無可奈何：“你不知，楷兒自小缺乏父母陪伴，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總是十分善妒，這對楷兒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白衣輕蹙了蹙眉，淡淡一笑：“白衣相信夫人定能好好教化楷公子，將來必有出息。”
“但願吧。”
劉知樂淡淡一笑，忍不住微微感慨。
這時，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這人內功深厚，原本穩健的腳步此時飄渺無比，似發生了什麽大事。
白衣與劉知樂紛紛抬眼看去，卻是一驚。
來人一身黑衣，全身是血！
“黑衣？！”
劉知樂忙不跌將孩子遞於榮嫂，與白衣一起，將黑衣扶進裏屋。
“主子！”一進屋，黑衣便‘咚’地一聲跪在地上，滿目淚痕，抖動的嘴唇，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是劉知樂第一次見到黑衣流淚，腦袋一嗡，臉色煞白地跌坐在窗前的木椅上。
好半響，才迴過神來，淡淡開口：“沒事，你起來吧！人各有命，既然我們做了自己該做的，他依舊一意孤行，這便是他的宿命。”
迴想這兩年冉閔的日子。起先，他在襄國長達百餘日，挖地道、壘土山，建造房屋、翻地耕作，用了差不多半年的光景，好不容易打敗了石祇。最終還是被石琨自冀州前去援救石祗，姚弋仲又遣子率領三萬騎兵自滆頭前去，連燕王慕容儁也適時派遣將率領三萬甲卒支援。三麵夾擊，王泰勸諫他加固營壘，靜觀其變。他哪能聽得？戰敗後，躲迴鄴城。
王泰忠勇一生，竟是被冉閔殺了全族。
想必他的這一舉動定然心寒三軍，結局慘敗，也是必然。
如今，四月已至。
黑衣淒慘收場。
結局已定。
“黑衣，他死了嗎？”劉知樂平淡的問出這話，想起以往與他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自認為沒他便活不了的日子，竟自嘲一笑。
“還沒。”
在劉知樂深思的時候，黑衣的情緒也很快鎮定下來，起得身來，恢複了往日的清冷：“不過，現下已被燕王押解迴來，相信不出兩日便會到達龍城。”
“什麽？！”劉知樂微微一詫：“殺了不就好了？為什麽要押解來燕？”
黑衣擰眉：“不知，隻知陛下當日被捕之時，大罵燕王是‘夷狄之族，人麵獸心’，被鞭打了三百大板。”
“自作孽。”劉知樂覺得頭疼，手撫了撫頭額：“黑衣，事情到了這裏，任誰也救不了他。你，不要太傷心。”
語畢，發現白衣也淚雨連連。
“還有你！”劉知樂提醒道：“慕容恪待我們如何，想必你們心裏有數。雖說燕國比起魏國和平許多，但哪裏有江湖，哪裏就有危險。若不想給他帶來麻煩，接下來，想落淚的時候，就隻能關起房門。明白了嗎？”
“是。”
黑白二人點額。
劉知樂以為，經過兩年時光的洗禮，那個男子永無止境的殘暴早已將她心中對他的感情消失殆盡，就算他死在她的麵前，她也不會心疼。
所以，冉閔被殺的那天，她奉命跟著慕容恪一起參加了祭祖儀式，又跟著隊伍趕去了遏陘山。
劉知樂坐在馬車裏，遠遠地看著前方的囚車，一個蓬頭蓋麵的頭額若隱若陷。恍若當初剛剛隨軍之時，爹爹被關在囚車一樣，那時，她看不清爹爹的模樣；如今，看不清他的模樣。心裏，卻都有著鑽心的疼。
慕容恪適時看了過來，輕握住她冰涼的纖手，什麽也沒說，隻心疼地看著她。
她感受到了溫度，看了過來，隱忍了半天的淚水，隻是這麽一瞬，便掉了出來。
他眼神一疼，竟有些慌亂。
“對不起，雖是我用連環馬打敗了他，但我也放了他一馬。沒曾想他日行千裏的朱龍馬才跑出二十裏，便無故而死，讓王兄的人追上，抓住了他。我也……”
“我知道。”劉知樂擦了擦眼淚，看著這個從始至終待她如寶玉般的男子，如今一臉疲憊的樣子似許久不曾好好睡過，偏眼中掛著自責，似在宣泄著他靈魂的強大。
“沒事的。”劉知樂反手輕握了握他：“不必自責，他這一生驕傲如斯，能輸在你的手上，是他的榮幸。我隻是沒有想到，傳說中霸王轉世的他，最後，竟輸在了他的馬上。”
“是啊，他是一個難得的對手，我到現在，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慕容恪微微一歎，轉眼看向前方，眸中布滿惋惜與彷徨。
這時，馬車停了。
遏陘山到了。
她遙看著他從囚車裏被押解下來，深邃的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痛恨，他沒看她，甚至沒看任何一個人。
他隻是久久的看著半空。忽然，他仰天高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低沉而渾沌的聲音，久久地盤旋在半空，最後，又重重地落在了劉知樂的心上，將她的心，震得粉碎。
她記得，當日她隻唱了一句：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沒想到，當他把後麵兩句一起吟出之時，竟是如此悲壯。
騅不逝兮可奈何！
嗬……她當初在趙國管馬幾年，就想著有朝一日能讓趙國輸得體無完膚。偏他的馬不屬於她的管轄，然，他最後卻死在了他的馬上。
可是，虞兮虞兮奈若何！又指的什麽？
他說的虞兮，是她嗎？
劉知樂看著那個狼狽的男子，想著這天下之大，可拓展江土的地方不是隻有與燕國爭搶，相反，與強大的燕國對峙，是他最不明智的選擇。
但他依舊那麽做了。誠如他當日所言：燕國有她，他要讓她無處可去。
可到底是誰無處可去？她明明知道結局，卻對他視若無睹，放任不管，隻因她覺得在這個世上，不應有他。
嗬，從沒想過，她與他，會是這樣的結局。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口中的虞兮是誰？心中的答案唿之欲出。
劉知樂的眼淚掉了下來。
這時，她知道，他歌的，不僅是霸王的絕唱，也是他的絕唱。
他要死了。
此去蒼茫黃泉路，情落梅花幽深處。
“閔哥……”
一聲低喚，道盡了她一世溫情。
聽說，燕王除了要砍掉他的腦袋，還嘲笑他這一生為：“你這個奴仆下人，為何妄自稱作天子？”
傲慢如冉閔，對於這等評價，他死有不甘。
因此，才有了先前那一段絕唱。
人的一生有許多種情份，有一種便是：她不想他走得太過淒涼。
劉知樂起身，不顧慕容恪難得的相悖眼神，在萬人注目下，緩緩向冉閔走近。
他終是轉眼看來。
飽含血絲的雙眼，待看清她的時候，萬千情緒終化作一抹如玉的微笑，一如當初多少個她與他相伴的韶光。
那時，他總愛伸手向她輕唿——來……
這一次，他什麽也沒說，隻那麽匆匆一眼，便在她的眼前倒下。
一句‘走好’還未及出口，已然屍首兩半。
她的眼淚滾落出來，眼睛被一隻纖手擋住了視線，鼻息裏傳來熟悉而安心的檀香。
她固執地拉下了她眼前的大手。
她要再看他一眼。
最後，再看他一眼。
然而，歲月不堪數，最是深情最難訴。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屍首，顫動著嘴唇終究吐不出一個字來。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她苦苦追尋他的足跡。
那一世，她獨坐燭前，翻閱書簡，隻為與他相見。
那一年，她孤戰朝野，看盡苦難，隻為與他相伴。
那一月，她轉山轉水，轉動旦暮，隻為與他相守。
那一天，她雪池吟詩，抵死纏綿，隻為與他相融。
而今日，她朝他而去，淚灑山腳，隻為與他分離。
仇氏教的術語仍在耳邊。
她閉眼默念……
既然他認為蒼天不能給他這一生正確的公允，她便要讓這方圓七裏，蝗蟲四起，寸草不生！用以安撫他不屈的靈魂，了卻他與她之間的來世今生。
永和八年（352年）五月初三，冉閔被斬殺於遏陘山，左右七裏草木枯萎，蝗蟲大起，從五月直至十二月，天旱無雨。
燕王慕容儁派使者前往祭祀冉閔，諡號為武悼天王。當天，天降大雪。
這年末，燕王慕容儁稱帝，慕容恪被封太原王。
……
一年後。
雪巔之間，一個長相絕美的男子身著白衣站於山巔，他周身透體的白，似要與雪山融為一體，唯那雙細長的雙眸俯視著山下，精致絕倫的臉上，一雙丹鳳眼中似悲喜交加，又好似痛惜與彷徨。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周身透體的紅隨著雪風吹拂而過，紅衣如火焰一般飛舞，與她一頭銀發隨風飄蕩，似要將他吞沒。
她輕輕拉過他的手，問他：“你怪我嗎？”
“什麽？”他轉眼看她。
“因為我當日的一意孤行，執意為他動了禁術，導致這一夜銀發，令你輪為笑柄。”她眉宇微蹙，輕輕一歎，轉眼看著山下。
他也輕輕一歎，轉眼看著山下，又聽她輕輕啟齒，聲音悠長。
“當日他頒發殺胡令不假，可他也推翻了羯族的暴政。因著殺胡令起，胡人死傷過半，血腥殘暴的同時，也瞬間削弱了胡人勢力，成了胡人的災星。同時，才讓趙國的漢人有了一絲活命的機會，以至於漢人不被滅絕，他是漢人的救星。他的一生，到底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無人定論。然而，臨到死時，燕皇斬他頭顱，辱他一世功勳。我那麽做，不隻是因為他死前的不甘與憤怒，我更想替後趙的漢人還他一個他該得的公允。”
“嗯。”他沉重地點額，眉心的褶皺久久不肯散去：“那日，我真怕，你會隨他而去。”
“不會。”她淡笑。
初春的涼風帶著冰雪冷冷的吹去，她不禁攏了攏衣襟。
他蹙眉看來，輕問：“冷嗎？”
“不。”她輕搖了搖頭：“我們迴去吧。”
“嗯。”他解下裘袍將她包裹，才握著她的纖手，一步步走在雪地，在茫茫白雪上留下一淺一深的足跡。
雪的盡頭，停著一輛青色馬車。
馬車隨著二人上車而在雪地上行駛出一條深深的軌跡。
馬車裏。
她與他相鄰而坐，她取下狐裘，輕輕替他披上。
“我不冷。”他伸手欲拒。
她不再強求，隻將狐裘放下，解開自身的裘袍，與他的裘袍放置一起，才抬著杏眼看他。
“我冷。”
“？”他一臉莫名，方看向狐裘：“那……”
他手伸向狐裘，想要替她披上。
她卻因他的側身，輕輕靠了個滿懷。
他身軀一僵。
她抬眼笑看著他：“這樣，就不冷了。”
他一時怔愣。
她忍不住輕輕抬頭，雙手攀上他的頸項，在他唇上輕啄一下，笑道：“這樣，好像不僅不冷，還有些暖和。”
他終是反應過來，細長的雙眼帶著欣喜，猛不丁將她擁進懷裏，笑靨如花的低額輕問：“你……終於想好了？”
她的笑突然定在臉上，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深。
最後，她無比認真道：“恪，今生能與你相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上半生我們已錯過了許多，下半生，我想陪你一起走過。與你相伴晨曦，共享年華。此生，你去哪，我便在哪。若你打仗，我策馬相隨。若戰事了了，我便替你準備羹湯。至於孩兒們，他們有黑衣和白衣的照顧，將來有他們自己的路走，這個殘酷的世界需要他們孤獨的成長。因為隻有鐵一般的堅強，才是他們將來戰勝一切的籌碼。在此之前，這個世界更需要你這個擁有天下間最和諧之心的人的救護。天下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對於我這個安排，你……可有異議？”
慕容恪微愣，細長的眸子波光粼粼，萬千情緒的看著她，終是微微一笑，溫潤如玉。
“沒。”
他輕一搖頭，換來她紅唇輕附。
他輕輕一笑，眸中閃著甜膩逼人的萬丈光芒。
（本文完結）作者有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姑且慢行，放寬心扉，等等就是韶光。——等等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