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今年的那達慕大會上依舊載歌載舞,熱鬧非常,伴隨著悠長的馬頭琴聲,即便是身裹布的塔爾族女子,也加入到這場盛大的狂歡之中,高大壯實的羌阜族男子圍著篝火大口喝酒,用鑲滿寶石的匕首片下仍舊滴血的鮮嫩牛羊肉扔進嘴裏,猩紅的血水從嘴角流下,在織有星月圖案的衣物上染開點點。女人們嚼著奶皮子,手中捧著滾燙的酥油茶,驅趕著暮春的寒意。


    但並非所有人都是開心的。


    朔烏族女子用獸毛掩了自身豔麗的衣著,深深低下頭去,仿佛承受著某種巨大的羞辱,朔烏族男子則統一直直的看向一個方向,神情是顯而易見的憤怒。


    篝火最亮處,是射箭與摔跤比賽,人群中爆發著陣陣洪亮的叫好聲,顯然到了比賽結局的緊要關點。


    人群圍出的空地上,有一男子耳戴巨大銅飾,下頜上的刺青濃重到近乎墨色,目光暴戾,正是塔爾族第一勇士察木圖。另一人則頭戴枝椏模樣的皇冠,應和著人群高唿的:“王,王!”呲了呲牙,渾身肌肉結實,是羌阜王烏達布。


    “單單射草把子每年都玩膩了,我們今年換個花樣如何?”察木圖獰視著四周,胳膊一伸,從圍觀的人群中粗暴的揪出二人摔在地上,是兩個朔烏族未成年的男孩,大約十一二歲,身量尚未長成,雖然麵上很害怕卻依舊努力掙紮著。


    烏達布哈哈一笑:“這倒是有趣,怎麽玩?”


    “規則簡單,朝這二人射箭,誰先射完最後一支箭且人先死的獲勝,如何?”察木圖看了看自己的箭婁,抽出了三支扔到地上:“現在你我各三十支,公平的很。”


    地上的兩個孩子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周圍的人很是起了騷動,朔烏族母親都把自己的孩子摟的緊了些,悲憫的捂住了他們年少無知的眼睛。


    “不要!”人群中推搡著,衝出一個朔烏族女人,她奮力揮舞著臂膀,把兩個少年緊緊護在身下,像極了母雞護崽的架勢——在場之人卻沒一個能笑得出來,尤其是和這位母親憤怒而又淒慘的目光一接觸:“你們憑什麽這樣對待我的孩子!塔爾和羌阜不要欺人太甚!”


    烏達布不耐煩的一揮手,示意人把她拉到一旁,誰料這位母親的力氣大到出奇,把兩個少年的胳膊攥到咯吱發響,手也不曾鬆動一寸,隻一味抱住自己的孩子。


    “憑什麽這樣對你的孩子?迴去問你們首領去,問問他為什麽要讓自己的族人受這種罪!”察木圖一把抬起那位母親的下巴,迫使她看向周圍:“你自己看看,你們朔烏族的族人是不是就站在周圍,就站在周圍冷眼看著你和你的孩子受辱,你們那朔烏王就知道躲在人屁股後,連冒個頭都不敢,哈哈,我看你們王室成員頭上係的什麽狗屁鈴鐺,連響一下都不敢響吧?”


    不遠處黎鬆也顧不得男女之防了,一手緊緊抱住哈娜,一手捂住她的嘴,悄聲道:“別衝動,他這是在用言語刺激你和朔烏王出去,別衝動。”


    靜謐的人群使得察木圖更加放肆:“看看你們臉上那懦弱的表情,弱者就不該存活在這個世上,等我塔爾和羌阜鐵騎踏平你們朔烏,讓你們朔烏王滾下王座,再把朔烏王女哈娜騎到身下,就像這樣……”說話間用隨身的匕首一把割開那位母親的上衣,由於用力過猛,豔麗的衣裳如天際翻滾的霓雲般飄落而下,光裸的脊背上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察木圖伸腿,正把那傷踩在腳下,微微發力,血如泉湧,她脊背卻依舊堅挺。


    這是母親,即便眾目睽睽之下受辱,即便自身受到重創,卻依舊護著孩子,緊緊不放。


    黎鬆精神高度緊張著,牢牢看住哈娜,卻見她蜜糖色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看著這一幕,眼眶中的淚水滾滾而下,滴在黎鬆手心滾燙而灼熱,麵上竟平靜的近乎殘忍,仿佛這隻是生理性的淚水與其本身的意誌並無關係。


    還是沒有響動。


    烏達布有些厭了,上前拉下察木圖:“我們直接開始吧,跟個娘們廢話什麽,直接連帶著射死拉倒。”


    察木圖咧嘴一笑,反手抽箭拉弓瞄準:“甚好。”


    “嗡——”這是箭的破空聲。


    “啪——”這是弓的迴彈聲。


    “啊——”這是人的慘叫聲。


    周圍是肅穆的靜默。


    哈娜正努力分辨著,身體卻被人扭轉,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耳上覆了一雙微帶薄繭的大手,阻隔了所有聲響,她最後聽見的是頭頂上傳來的一聲,幽幽的歎息。


    而她靠在這人的肩膀上,終於神情迷茫的嗚咽出聲。


    ==


    草原上的人並非沒有見過血,連稚童都是從小就殺牛宰羊,不在話下,但這次實在有些過了,沒人敢去多看一眼那射成篩子的母子三人,匆匆拖了下去,血痕蹭在地上,如同陰霾般深深印在眾人心中。


    “爽快!”察木圖用清水擦洗著自己的手:“隻可惜了,沒分出個勝負。”


    烏達布一拍他的後背:“我們不如再比一局,那朔烏王窩囊一輩子,聽說隻得了一個女兒,樣貌十分出眾,就比你我二人看誰能先鑽進朔烏王女的帳子如何?”


    察木圖仰頭大笑:“羌阜王果然懂我啊,哈哈哈,那就晚上王女大帳見了。”


    哈娜似乎聽見了這句,又好像沒聽見,微笑著同何嘉告別:“將軍,哈娜要迴去了。”


    “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何嘉抿唇道:“公主,祝你好運。”


    哈娜唇邊的笑意濃了些:“那人我就帶走了。”


    “咦?”慕容燁稀奇的說:“你這買一送一就把下屬送人了啊?”


    何嘉沒有理他,隻盯著哈娜離去的背影緩緩沉吟道:


    “此女不簡單,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大器不大器的,那都是日後的事情了,呐,給你。”說著慕容燁從懷裏掏出了一支樣式簡單的玉簪:“剛剛在攤子上看到的,覺得蠻適合你,就買下來了。拿著。”


    見他執意如此,何嘉便接了過來拿在手裏細細端詳著:“無功不受祿,好好的送我這東西做什麽?”


    “不是什麽貴重的玩意兒,不過是青玉籽,隻是這籽料質地細膩緊密,光澤滋潤、柔和,微微透明,外邊的油皮沁色如雨過天青,又是這裏的特產,還算看的過眼。想來我們兩人也算是出生入死那麽多迴了,還沒送過你什麽,說不過去。”慕容燁微微仰頭,夜色中看不清神色。


    何嘉對此嗤鼻:“我看九皇子是賞賜人賞賜習慣了,手閑得慌。”


    “說起來這麽些年,我送出去最貴重的是一件裘衣。”


    “裘衣?”何嘉低低重複了一遍。


    “嗯。”慕容燁應了一聲:“大約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裘衣是我送給一個世家女子的。說起來也有趣,當年她與我也算是頗有淵源,每年宮宴總能見上幾麵,後來她母親薨逝,她進宮謝恩,眼角帶傷,我還把她領迴了我的宮裏替她上藥。有一次我在上書房玩耍時聽父皇提起她在自家府邸前跪了兩天三夜,那時候天寒地凍的,我就把身上穿的裘衣脫下來讓人送出宮去給她,那裘衣是用紫貂尾毛、鴛鴦鵝毛、白狐腋毛匝以孔雀翎而成的,輕薄保暖,僅此一件,誰知那丫頭狠心的,竟再沒了消息。說起來——”他扭過頭來,用一雙流光溢彩的攝人鳳眸牢牢盯住何嘉,嘴角噙著一抹狡黠的笑:“何嘉將軍可知那世家女子是誰?”


    何嘉抬頭,眼睛直直的與他對上,手裏還攥著那根發簪:


    “殿下賜教。”


    慕容燁漫不經心的收迴目光:“不巧得很,一別經年,我也忘了,不如哪天我想起來再告知將軍一聲,可好?”


    “那便等殿下好消息了。”何嘉也收迴了目光,隨手把玩著那支簪子。


    兩人肩並肩的走在集市上,被擁擠的人潮不斷的衝散又聚合,熱鬧嘈雜之中卻別有一番沉寂滋味,誰也沒有說話,就那樣自顧自的想著自己的心事,慢慢的何嘉停下了腳步,聽著耳邊陌生的語言,腳下陌生的土地,周圍陌生的人群,以及前方那個頭也不迴的熟悉背影,莫名的有點不知所措。


    她抓緊了手中的簪子,冰涼的玉料依舊冰冷,一如在十年前的雪地裏,寒氣透骨。


    那人於十年前送來了一件尤帶體溫的裘衣,十年後,卻是頭也不迴的,漸行漸遠。


    飄忽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何嘉麵無表情的鬆開手,她沒有再看一眼,毫不留戀的轉身,即便腦海中清晰的浮現那根玉簪會怎樣被磕在地上,怎樣的卷入眾人腳底,怎樣的被碾壓,被踐踏……


    我無所謂的,何嘉咬牙,真的。


    掌心一暖。


    有人拉住她的手,往她手裏塞了一個溫暖的物件。


    旋即響起了慕容燁帶著點笑意的聲音:“不過一個眨眼,你就掉了,真的是像十年前一樣,不讓人省心呐。謝佳禾。”


    她的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題外話------


    何嘉:誰還不是個小公舉了呢,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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