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攤販漸漸準備開張。


    碼頭上響著一陣陣號子,船工頂著一身黝黑的膀子往船上走,風一吹卷著水汽撲麵而來,不大好聞。


    碼頭邊上有個清俊男人坐著,衣裝打扮不像碼頭的人,倒像是來視察自家船員的少爺,他百無聊賴的坐在台階上,一隻手撐著下巴閑閑瞧著人來人往。


    坐了半晌,有個大肚子中年男人氣喘籲籲跑來,他停在這位“少爺”跟前,緩了口氣道:“我說謝大人,你大清早的在這待著做什麽?各位大人都等著謝大人過去議事呢。”


    謝辭一掀眼皮,“他們不是愛定奪嗎?那就讓他們去定奪,我去不去無所謂。”


    他又補充道:“我說齊大人,你也別來費這勁請我去了,他們又不聽我的,我去了也沒什麽用。”


    齊輞聞言擦擦額頭的汗,“謝大人哪裏話?你是朝廷派來治理沿海之亂的,誰敢不聽大人你的?”


    謝辭有模有樣伸出手掰扯,“徐司馬、戚長史、陶節度使、楊彥和馮錦賢這兩個縣官。”


    齊輞聽得一陣頭大,連連按下他的手,“別數了謝大人,再怎麽說你也不能躲著不露麵啊。”


    謝辭靜靜盯著他看,冷不丁冒出一句,“齊大人給都察院上報了嗎?”


    齊輞一愣,“什,什麽?”


    謝辭一聳肩,“齊大人是地方監察使,沿海的情況你不會還沒有報到都察院去吧?”


    齊輞僵笑兩聲,“報了,自是報了。”


    謝辭笑起來,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對著他豎了個大拇指,“可是你們都禦史許宴知說沒收到上報,齊大人,真會說謊。”


    齊輞:“……”


    謝辭神色一瞬懨懨,又坐迴去,“一個個陽奉陰違,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等時限一到,大不了我迴京降職,你們該貶官的貶官,該砍頭的砍頭,跟我也沒什麽關係。”


    齊輞這才開始慌張,眼瞧著謝辭是真打算撂挑子不幹了,他急得直冒汗,領口一圈已經被汗浸濕,大肚子一抖一抖的,瞧著實在滑稽。


    謝辭饒有興趣的盯著齊輞的肚子,扯扯嘴角,半笑不笑,“還是你們地方官油水好。”


    齊輞笑比哭難看,躬著腰又湊上去,“謝大人,你消消氣,要不這樣,你就去府衙露個麵成不成?”他咬咬牙又道:“謝大人有什麽不滿之處對著我也無濟於事,倒不如去他們跟前說清楚。”


    齊輞的想法很簡單,要怪罪別怪罪在他一個人身上,要為難大家一起被為難。


    謝辭哼哼兩聲,“我哪裏有那個本事同他們說清楚,我好歹堂堂大理寺少卿,總不能同他們耍賴撒潑吧?”


    齊輞眼皮跳了跳,心道隻要您老人家能去露麵,就是朝著他們撒潑打滾都行,別指著我一個人折騰就成。


    謝辭瞧他臉色就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心下冷笑兩聲,麵上依舊興致缺缺,撐著下巴盯著碼頭上的人看。


    碼頭上不少人都停下動作盯著他二人看,碼頭本就極少出現這類衣著華貴的少爺,眼下這位少爺悠哉坐著,儼然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少爺身邊站著的大肚子男人身上還穿著官袍,麵上是又慌又急,對坐著的那位主束手無策,本就肉多的臉上油汗混在一起,兩條肉蟲似的眉毛擠著,不知是被氣的還是急的,胸膛一上一下起伏著,帶動著大肚子一顫一顫的。


    實在滑稽。


    襯得那位少爺實在俊郎順眼。


    眼瞧著那位少爺站起來,拍拍衣袍往街上去,滑稽官員苦著臉跟上去。


    直到二人離開,人們才收迴視線繼續做活。


    謝辭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說什麽也不去府衙露麵,就像許宴知信裏說的,他要真不管事了,急得反而是他們。


    齊輞就差哭給他看了,偏生他鐵石心腸,不為所動。


    此事不怪謝辭無理取鬧,實在是爨州這些人太會扯皮,自他來了之後沒一個人正經做事,一有問題就相互推諉,全是官油子,滑的很。


    謝辭來了快兩個月,正事沒辦多少,倒是被他們扯皮扯得心煩,同許宴知寫信抱怨過,得了許宴知支招,也開始耍賴扯皮。


    正閑逛著,謝辭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管齊輞還跟著他就直奔信驛,當著齊輞的麵要給許宴知寫信。


    他邊寫,邊念出來:“渡危,爨州特色無他,唯扯皮爾,吾來多日,深受其害,幸得危提點,遂放縱順心,不管不顧,待返恐惹君怒,望危攜佐保吾職位不降。”


    他念完笑眯眯看向齊輞,“齊大人有沒有什麽話想和你們副都禦史說的?我正好一並寫了。”


    “謝大人!”齊輞作勢要給謝辭跪下,膝蓋方屈就被他伸手攔住,他眼眸沉而靜,笑意掛在唇邊,不達眼底,“齊大人這是做什麽?”


    “沒話說就沒話說,跪我做甚?”


    他煞有其事的搖搖頭,“你這樣無端跪我,是要折我壽的。”


    齊輞身子半跪不跪的屈著,眼睛一眨一眨的竟是落了兩行清淚,心中憋屈又害怕,對上謝辭的折騰實在苦不堪言,生生被他逼哭。


    謝辭:“……”


    他到底沒那麽混賬,鬆開齊輞,把剛寫好的信折起來裝進信封,淡淡道:“齊大人這是做什麽?我不過是同好友互通聯係罷了,又沒說你什麽壞話。”


    信被裝好,謝辭沒寄,拿著信封塞進齊輞衣襟裏,拍拍他的肩膀,“齊大人迴去吧,今兒我定然是不會去府衙的,你跟著我也沒用。”


    “這信你要是喜歡就送你了,怎麽處置都行。”


    謝辭側過身走出去,將齊輞留在身後不去理會。


    他走到街上盯著一處零嘴鋪子瞧,走過去買了幾包,他一邊吃一邊閑走,“嘖,這東西也就許宴知愛吃。”


    說起來,許久沒找許宴知犯賤了。


    早知道方才就該寫封信迴去討罵的。


    也不知道許宴知這會兒在做什麽呢?


    ……


    許宴知這會兒……在打噴嚏。


    風寒這種事實在不大好受。


    自陪周弦韻逛過街市迴來她便染了風寒,猝不及防。


    鼻子酸澀得緊,偏生打不出一個噴嚏來,憋得雙眼濕潤潤的,哭過似的。


    難得病態犯懶,公文堆在桌上她動都不動,抱著貓窩在椅子裏,藥放在一旁更是看都不看,鼻子難受的緊,又遲遲打不出噴嚏,不多時又蓄得一汪水潤。


    偏生窗外晨雨,煩得要死。


    付白進來看過一眼,有些無奈:“大人,再怎麽說藥得喝啊?”


    許宴知言簡意賅:“苦。”


    “藥哪有不苦的,”付白伸手摸了摸碗邊。


    得,涼了。


    她腦袋垂下來,手裏逗弄著貓兒,蔫蔫的。


    “景王那邊有什麽動向?”


    付白:“兄弟們一直盯著呢,沒什麽動靜。”


    “大人有功夫管別人,怎麽沒空把藥喝了。”


    許宴知眉頭一蹙,因著眼眶紅潤,半點威懾都沒有,“藥涼了我怎麽喝?”


    付白:“……”


    好好好,倒打一耙。


    付白歎一聲,“備的蜜餞大人都吃完了,怎麽不喝藥?”


    “哦,”許宴知理不直氣也壯,“蜜餞不是零嘴嗎?”


    “……”


    “屬下去熱藥。”


    許宴知哼哼兩聲,抱著貓走到廊下坐著,看得付白一陣頭大,這下雨又起風的,她這風寒怕是好不了了。


    張戩撐著傘走進來,“大人,謝大人的信到了。”


    “你念吧。”


    “爨州刺史方柏、地方監察齊輞、節度使陶關常,司馬徐楉琳,長史戚溱。”張戩念完愣了愣,不解:“大人,這是何意?”


    許宴知一挑眼,“去查案冊。”


    張戩這才反應過來,“哦哦,屬下這就去。”


    許宴知暗嘖一聲,前一封信讓謝辭也扯皮撒潑,不知道他這樣做了沒有,一個沿海州要查的人未免太多了些,這主要官員皆被他納入懷疑範圍,這爨州還當真是“太平”得緊。


    爨州不太平,京中不安生。


    眼下景王沒動靜,瑞陽王未必。


    靳玄邕似是意在地州兵權。


    各地州皆有軍備,將領雖聽命於朝廷,但權力下放太久,難免生異心,滁州之鑒猶在,這樣擁兵自立的事不能再來一次,故為集中兵權,靳玄邕欲推行調兵令。


    所謂調兵令,就是將兵部推至軍權掌控之頂,將各地軍權收攏於一處,由兵部統一管理。


    如此一來,各地州軍營將領所持兵符就如同虛設,凡事皆由遠在京城的兵部定奪,大事小情皆需上報,將領的號令則可有可無。


    調兵令在很大程度上的確集中了兵權,但未必利大於弊。


    朝中尚在商討,靳玄禮也並未表態。


    畢竟是帝王,調兵令的實行於他而言是有極大吸引力的。


    靳玄禮對此事還未明確提過,前幾次進宮他不提,許宴知就不問。


    靳玄邕想將兵權集中在朝堂,避免地方擁兵自重,這無可厚非。


    許宴知倒也能理解,但不見得會擁護。


    院中落雨不停,有人踩著水進來,許宴知閑閑抬眸,見付白端碗而來,當即道:“太燙了,放涼再喝。”


    付白:“……”要不我替您染病得了呢?


    他站定,把藥碗放在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小包酥糖,“大人,你一口氣把藥喝了,屬下這備了糖。”


    許宴知抬眼看他,“你拿我當孩子哄呢?”


    付白脫口而出:“孩子可比大人聽話多了。”


    許宴知蹙眉,不吭聲了。


    付白哭笑不得,又怕真把人惹生氣了不喝藥,湊過去哄道:“大人,從前你喝藥不都挺利索的嗎?這藥與之前的沒什麽區別,一口氣喝了就沒了。”


    貓兒聞不得藥味,在她懷裏叫喚不停。


    許宴知得了由頭似的,一本正經道:“貓兒都聞不慣,不喝。”


    “大人——”


    “不喝。”


    “有糖……”


    “不喝。”


    “不喝藥風寒就好不了。”


    “那就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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