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變天,濃雲落雨。


    今晨天色不佳濃雲不散,地上潮濕積水。


    幸而上朝未雨,去時不擾心神。


    連日來朝中皆不靜,偏生有人觸她黴頭。


    楊祿言謝,說知人知麵不知心,多虧了她才識得人心。


    識得人心?


    實在諷意太深。


    她若真識得人心,也不會在周祺興身上栽跟頭。


    魯掌櫃身死,許宴知奈他不何,洽周祺興在朝堂鐵了心做純臣,各方不沾勢維持中立,倒叫她成了笑柄被楊祿得了機會嘲諷。


    人心,人心,她哪裏識得?


    許宴知在朝堂是愈發沉穩,喜怒壓於平靜之下,饒楊祿譏諷伴劉承幸災樂禍她仍端笑顏以對。


    怎奈來時無雨,去時有雨。


    偏大理寺外差,謝辭和李忠明皆不在,沈玉林也留身禦書房。


    僅她一人,又被厭雨所攔。


    未等來小監送傘,楊祿先出言,“許大人,若不嫌棄,一道出宮?”


    她自是嫌棄,卻是道:“楊大人如此好意,下官自是不好辜負。”


    楊祿不舒坦,許宴知也不舒坦,可她偏生耐性躋身傘下,同他一道而行。


    “今日天色不佳,許大人怎的還忘了帶傘?”楊祿笑意加深,“偏巧謝、李二位大人不在京中,小侯爺也不在身側,許大人,一人而行想必孤單吧?”


    許宴知清淺一笑,腕間佛珠被摘下隱於袖中輕緩撥弄,“怎會孤單?不是有楊大人相伴麽?”


    “許大人覺著你我相伴自是好事,就怕有人不願相伴,饒是費盡心思也不得其果。”


    言語間恰逢宮中掌事劉公公罰人,那小宮女年歲不大,麵上紅腫,眼中有淚不敢落,跪著受打罵。


    雨勢不小,那小宮女渾身濕透,嘴角被掌摑滲血,掌事公公不見停意,巴掌落在麵上聲聲作響,混著淅瀝雨聲亂人心神。


    “劉公公,這小丫頭犯了何事?竟讓你冒雨親自責罰。”楊祿停身,笑問。


    許宴知瞥一眼,不明楊祿之意。


    楊祿又怎會是在雨中停步插手旁人生死之人?


    劉公公笑迴:“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這小賤蹄子先前在後宮惹惱了貴人娘娘不算,眼下調到宮道做事還不知死活勾引過路的大人,眼下不罰是不行了。”


    小姑娘麵上雖有傷,但難掩清姿,五官秀美。


    公公要罰自是無可厚非,可非在人來人往處打,打人臉麵,傷人尊嚴。


    不像是公公有意為難,倒像是後宮娘娘手段。


    “劉公公,未免太擾人了些。”


    許宴知淡淡一句,未落視線於跪地之人。


    劉公公訕笑,“許大人說的是,咱家這就把人領到別處去打。”


    她淡道:“劉公公,眼下不止我等瞧見你責罰宮人,正是下朝,這宮道上人來人往皆是官員,叫人瞧見總歸是不好,知道的是公公責罰犯事宮女,不知道的還道是劉公公殺雞儆猴指桑罵槐。”


    劉公公當即聽出言下之意,伸手推搡那宮女腦袋,“今兒算你運氣好,下次再叫咱家逮到你犯事,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他賠笑道:“許大人,咱家這就把人帶下去。”


    “二位大人慢走。”


    楊祿重新啟步,似笑非笑,“這小宮女容貌清麗,想必正是因此受人針對,許大人救下她這一迴,轉過身去她便會因此更受人嫉妒針對,如此一來許大人反得不到感激,怕是還會被記恨。”


    “我原以為許大人在經曆過周大人一事後不會再做這樣的蠢事,沒想到許大人到底是年紀輕了些看不破人心。”


    “不是所有好心都有好報,你如此費心救周大人,可今兒早朝時我瞧著周大人似是不大想同你我有瓜葛。”


    她低笑,“楊大人說的是,可眼下之事同周大人一事確有不同,救這宮女我不求她所報,至於周大人,所求不得便不強求,總不好要人性命,這一點我自知不敵柯大人。”


    她又道:“說到底也是楊大人心善,若不是楊大人停留一問,我自是不會出手相救,多虧了楊大人提點。”


    話放在明麵上好聽,看透便是互戳心口。


    楊祿豈會心善?不過是有意引她出手相救,再道出這一番暗諷說教之詞來。


    這樣的事在宮中常有,不過是後宮貴人罰人手段罷了,旁人撞見也不會輕易插手,楊祿不知許宴知是否會救,故而有意停身詢問。


    這一問,她便不得不救。


    她知楊祿心思,卻還是出言救了。


    心知那小宮女冤枉,她若不救,便不是許宴知了。


    救人是否出自本心尚且不論,隻是明知受人牽引,卻不得不按人腳步行事難免被動憋屈,將人擺在明麵上算計實在欺人。


    耳中落入雨聲,她端笑意,壓翻湧思緒。


    雨不停,心仍亂。


    “眼下如何?”


    許宴知聞聲迴神,置杯揉捏眉心,到底是憶今晨太久,一時晃神。


    沈長安良久未得迴應,又道:“眼下如何?”


    “不如何。”


    沈長安蹙眉,“那倒便宜了周祺興。”


    他轉言又道:“方才你愣神許久,在想什麽?”


    她淡笑搖頭,不想再勾波瀾。


    “沒什麽,在想都察院中差事。”


    沈長安起身置窗邊隱有不滿,“這雨都下一天了,何時是個頭?”


    眼下也是雨,與今晨雨勢無二。


    許宴知垂眸凝於茶盞,茶湯溫涼,手邊小爐有水沸騰,她抬手將茶湯倒盡,“沈大人不是說韓大人也來尋我麽?怎的不見他來?”


    沈長安擰眉,“原是要同我一道來的,豈料中途禮部有了差事,他便匆匆迴了禮部。”


    “對了,周祺興應是知道韓大人是我們的人,他會對韓大人不利麽?”


    “他要當純臣,當便是,我不攔,”她輕晃茶杯,“但若阻礙,我便不會再手軟了。”


    嗓音清寒,如山間薄雪。


    落入耳中,是略帶冷厲。


    沈長安凝她一瞬,聯想她方才良久愣神終察覺情緒不對。


    許宴知眼下太靜,似山雨欲來。


    他斟酌開口,“今日上朝,出什麽事了?”


    聽他話中擔心,許宴知勾唇淡笑,“能出什麽事?不過是人擺了一道。”


    她輕置茶杯,“認了便是。”


    “大人,韓大人到了。”


    “進吧。”


    韓偉中進時麵色不佳,沈長安觀之便問:“怎麽了?”


    “在其位謀其職,認主為君不為臣。”


    韓偉中冷笑,“這便是他的原話。”


    認主為君不為臣。


    許宴知到底是臣,韓偉中等人該為君還是為臣當認清楚。


    她本為天子信臣,此言卻將她與信臣分離,言她越過臣子本分,所謀到底是為君還是為己?


    周祺興竟將她視作柯簡之一輩?


    言她玩弄權術,結幫結派。


    諷她圖謀是為君還是為私?


    “你信他?”


    “我想信。”


    往日之言猶記於心,許宴知隻覺麵如掌摑。


    “許大人……”


    “無妨,”她抬眸啟笑,“韓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你我圖謀問心無愧。”


    房門再被敲響,小廝言有人給許宴知送了東西。


    是劉承所送,一把油紙傘。


    許宴知緊握茶杯,指尖泛白。


    今晨繁緒如緊繃之弦,油紙傘便是牽動這弦的最後一力,如今弦斷,思緒如潮水奔湧而來。


    “二位大人,”她語調極輕,飄渺如薄煙,微有輕顫,似是平靜終要崩裂前夕之隱忍,她竟是笑了,“恕今日之茶不能共飲了。”


    “改日再以好茶賠罪。”


    “你——”


    沈長安拉住韓偉中衣袖,輕一搖頭,道:“如此,我等便不打擾許大人了。”


    “我等先行一步。”


    “二位大人慢行。”


    窗外有雨不停反有重勢,混著擾人雨聲,杯盞盡碎。


    傘麵有畫,為蹣跚學步之小兒。


    今日種種積壓,終壓不下波瀾。


    許宴知氣極反笑,指腹劃過傘麵,她極壓下的心緒猶如攀附之蛇,一寸寸爬上心頭,纏人手腳縛人脖頸實難喘息。


    極端之下,她引出戾氣,任由陰寒席卷。


    她寂然良久,垂眼於地上杯盞殘片。


    眸中濃鬱寒涼似寒潭冰封,經久不化。


    許宴知俯身拾一塊殘片,緊握手中引血滴落,她將傘麵染紅,提筆沾血落筆於畫邊。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也。”


    她將筆一扔,血墨盡染於地。


    她愣神許久,將手中殘片擲於腳下。


    她抬手凝神手心傷口,不該如此的。


    ……


    今晨下雨,料想許宴知心中煩悶,洪辰溪取傘動作便快了些。


    可晚了一步,許宴知同楊祿共撐於一把傘下。


    洪辰溪悵然一歎,如此一來,他二人必會言做刀刃,互刺心窩。


    誰都不好過。


    二人一紅一紫尤為惹眼,透幾分詭異和諧。


    洪辰溪知她今日心情不佳,故而有意打探她行蹤。


    他於茶樓靜等,因許宴知雅間還有客人。


    沈長安和韓偉中走時神色肅然,洪辰溪不由瞥一眼她雅間方向。


    於門外聽得杯盞碎裂之聲,他動作一滯,不想擾她發泄,可之後久久沒了動靜,他當即蹙眉凜神,推門而入。


    許宴知立於桌案前,抬手靜看手心,鮮血順著手掌和指縫滴落。


    謝辭離京前曾托他伴許宴知左右,彼時他不知其意,眼下瞧她平靜卻是一下明了。


    謝辭曾言,許宴知身邊離不得人。


    原來如此。


    許宴知抬眼瞧他,眸中木然,低啞出聲:“你怎麽來了。”


    “碰巧路過,聽聞你在此處便來尋你。”


    洪辰溪隻字不提她為何自傷,僅是喚了小廝送來包紮藥物。


    洪辰溪為她包好傷口,“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令尊的。”


    “多謝。”


    “我送你迴府。”


    “不必了。”


    他又道:“我送你迴府。”


    “……好。”


    ……


    翌日。


    “許宴知!”


    謝辭衣袍未換,眼下有淡青。


    許宴知停頓抬首,“你發什麽瘋?”


    “你發什麽瘋!”謝辭厲聲上前,“京中傳遍了,說劉承昨夜受歹人行刺,歹人還特留血傘一柄,劉承受了驚嚇,今兒早朝都告假了。”


    許宴知神色淡淡,“受驚罷了,大驚小怪什麽。”


    謝辭被氣笑,“許宴知,那血傘上的血哪來的?”他強執許宴知手腕,“我不過出京一日,你到底發什麽瘋不能等我迴來?”


    “為什麽?”


    “什麽?”謝辭一愣,“什麽為什麽?”


    “你為何托洪辰溪照看我?”


    寂靜良久,她輕嗤掙開他桎梏,“罷了,不重要。”


    許宴知垂眸飲茶,謝辭泄氣一般,“你這般你師父知道嗎?”


    她淡然反問:“我哪般?”


    謝辭隻覺心口被她氣得生疼,他歎聲靜下來,“許宴知,你不該是這樣。”


    宴清,你不該是這樣。


    虛清也這樣說過。


    故而她日日玩樂犯渾惹虛清頭疼,想來這樣他老人家便不會為她擔心。


    許宴知低低發笑,她妥協般輕歎,“謝辭,莫告訴旁人。”


    謝辭定定迴望,“好。”


    她又問:“你何時知道的?”


    “你殺天璣真人時便有所察覺,原隻是猜測,眼下倒是確定了。”


    “許宴知,日後莫要再這般可好?”


    許宴知抬眸凝他許久,終是鬆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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