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信奉實力,依附強者從來不是丟人的事,相反是正確的事。


    不相信這一點的,都活不長。


    但是如何與中原王朝爭鋒,草原人的態度並不一致。


    有人認為中原王朝實力強悍,不可輕易冒犯,應該保持尊重和禮貌,請求互市。


    有人則認為中原王原不過如此,到了草原上,還是馬背上的民族更強,富庶的中原不過是他們隨時可以免費逛一逛的集市罷了。


    從很久很久之前的匈奴,到如今的鮮卑,這樣的分歧一直存在。


    鮮卑人近百年來的曆史則是最鮮活的例子。


    七八十年前,檀石槐在草原稱雄的時候,鮮卑人根本不把漢人放在眼裏。檀石槐看不起屈膝稱臣的匈奴人,拒絕了漢人的和親,一心要以武力擊敗漢人,稱雄天下。


    但現實很嚴酷,檀石槐英年早逝,其子和連爭位,導致鮮卑人內鬥數十年,錯過了中原內亂的好機會。等他們達成一致,曹操已經平定了北方。


    桑幹水一戰,曹彰的驍勇善戰嚇壞了當時的鮮卑大帥軻比能,也澆滅了他的雄心壯誌。即使後來曹彰已經去世,軻比能也不敢輕易叛魏。


    如今軻比能已經死了,禿發力微成為實力最強的部落,難免又有想法。但魏國天子在天下三分之際,親自率部北伐,並在太原一戰殲滅入侵的鮮卑人十萬餘人,讓草原上的形勢再起變化。


    一方麵,十萬鮮卑人被殺,讓最肥沃的河南地成了無主之地,有實力的部落都蠢蠢欲動。


    另一方麵,魏軍的戰鬥力又讓他們忌憚,生怕自己成了新的目標。


    八月蹀林時,各部落首領齊聚彈汗山,為此爭論了很久。


    最後的決定是出後爭奪河南地,但不可越過句注山,深入內地,以免重蹈覆轍。


    如果魏軍出塞作戰,雙方就在大河南北一較高下。


    大多數人的意見是能戰勝魏軍更好,不能戰勝就主動撤出,以避重大傷亡。


    但誥升愛和禿發壽闐卻不這麽想,雖然他們事先並沒有直接討論過這個問題。


    他們都覺得這一戰的勝負絕不是能否取得河南地這麽簡單,而是能決定以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形勢的關鍵一戰。


    中原三國,魏國最強。如果沒有意外,魏國會成為最終的勝者,然後像漢朝重創匈奴人一樣,壓得鮮卑人喘不過氣過來。


    可若是魏國敗了,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吳漢相爭,鮮卑人有機會趁機越過燕山、太行山,進入富庶的河北,與吳漢隔河相望。


    如何才能讓魏國戰敗?鮮卑人的牽製是重要一環。


    他們毋須正麵擊敗魏國,隻要不斷騷擾北疆,蠶食北疆,讓魏國不能安心生產,不能輕鬆擊敗吳漢兩國,維持當前的局麵,就有機會讓魏國慢慢失血而死。


    魏國天子顯然看到了這個危險,所以親征並州,取得了一場大勝。


    但年初的那一戰並不能解決問題,現在這一戰才是關鍵。


    天子親征,固然能提升士氣,卻也暗藏危機。


    如果他敗了,最精銳的禁軍主力損失慘重,不僅是今後幾年能否對付吳漢,國內能否維持穩定都是個大問題。從魏國的武皇帝曹操起,朝廷與地方大族的矛盾就很深。一旦朝廷實力不足,地方大族必然會鬧事。


    這是誥升愛的觀點。他常年往來幽並冀三州,對魏國內部的情況了解得比較多。


    禿發壽闐基本讚同。


    雖然他不像誥升愛那樣熟悉中原,可是他在涼州多年,清楚涼州大族與中原朝廷離心離德不是一天兩天了。百年羌亂從未停息,隻是等待合適的時機罷了。


    眼下就是一個好機會。


    曹羲、夏侯績所領的都是禁軍,兵力接近一半。如果能重創他們,不僅可以一洗上半年的頹勢,還能嚇退魏國天子,讓他不敢再出句注山一步。


    相應的,涼州諸郡也會事實上脫離中原朝廷的控製,成為他的地盤。


    所以,他一直有意無意的鼓動叔叔拓跋力微出兵爭奪河南地,隻是拓跋力微非常謹慎,隻派出了次子拓跋悉鹿率一萬餘騎參與,主力根本沒動。


    拓跋悉鹿非常謹慎,一直躲在後麵,現在可能還在參合陂一帶。


    他們的意思很明顯,讓實力有限的小部落衝在前麵,試探魏軍的實力。如果魏軍實力太強,就借魏軍的刀殺人,清除潛在的對手。如果魏軍沒那麽強,他們就趁雙方殺得兩敗俱傷的時候上來搶奪勝利果實。


    這自然不合他的預期。


    因此,如何鼓動鮮卑人繼續戰鬥,並讓拓跋悉鹿參戰,甚至拓跋力微親自下場,就成了禿發壽闐心裏不能說的秘密。


    拔跋力微已經七十多歲了,兩個兒子卻還年輕,威信不足。一旦身死,必然兄弟爭權,他就有機會從中漁利,甚至會左右逢源,成為兩個堂弟爭相拉攏的對象。


    誥升愛的建議正合他意,但是還遠遠不夠。


    兩人都是聰明人,談得非常投機。


    禿發壽闐有些惋惜。


    鄧艾夜襲參合陂的戰術的確很高明,但他擊敗的是幾個小部落組成的聯軍。如果他擊敗的是拓跋悉鹿率領的大軍,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現在鄧艾被圍在沙陵城中,想出城襲擊拓跋悉鹿也不可能。


    誥升愛附和了幾句。


    兩人喝到半夜,興盡而別。


    誥升愛出了禿發壽闐的大營,迴頭看了一眼中軍大帳前向他揮手道別的禿發壽闐,嘴角微挑。


    他聽得懂禿發壽闐的意思,隻是裝不懂而已。


    禿發壽闐想拓跋悉鹿死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


    迴到自己的帳篷,誥升愛躺在床上,推開了前來侍寢的女奴。


    他要好好想一想。


    兄長劉猛遠在晉陽,消息一來一迴需要四五天,等魏軍收到出擊的命令,拓跋悉鹿說不定已經到了沙陵。


    可若是自己直接給曹羲消息,曹羲能相信自己嗎?


    再說了,眼前就有數萬鮮卑大軍,曹羲有沒有那樣的勇氣,奔襲參合陂,也是個問題。


    他肯定不希望拓跋力微率主力來戰。


    據兄長劉猛說,曹羲人不錯,但能力有限,顯然不是鄧艾那種一旦抓住戰機就不放過的將領。就算有機會擺在他的麵前,他也未必敢嚐試。


    更何況這個機會看起來還不怎麽靠譜。


    誥升愛想了很久,做出了一個決定。


    不管曹羲敢不敢出擊,他都必須這麽做。


    從禿發壽闐迫不及待想讓拓跋悉鹿死的態度上,他看到了匈奴人兄弟相爭的影子,對鮮卑人的未來多了幾分懷疑。


    如果鮮卑人最終無法解決內鬥,他們就別想稱雄草原,更別說進入中原了。


    既然如此,他不能不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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