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行在,何晏先去複命。


    得知李熹已經奉詔,曹芳一點也不意外。


    最初的不解之後,他現在已經反應過來。鍾會肯定是和何晏商量好了,要給何晏一個立功的機會。高平陵事變之後,何晏在禁軍做教習已經有一年半時間。靜極思動,想有所表現了。


    鍾會孤掌難鳴,也正需要幫手。


    兩人一拍即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芳問了一些細節,隨即詢問何晏對孔子、陽貨關係的看法。


    何晏有些勉強,不太願意討論這個問題。他敷衍道,鍾會的推理沒毛病,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如此重大的事件,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不宜輕信。


    不等曹芳多說,他隨即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關孔子的生平事跡,記載最多,但最靠譜的有兩部書。


    一部是《論語》,一部是《禮記》。


    這兩部書出現最早,是由曾參及其門人主持編注,離孔子最近,裏麵記載的孔子也更接近於人。後世之人,離孔子越來越遠,所述的事也越來越離譜,甚至出現了很多孔子本人明確不願意談及的怪力亂神,可靠性大減。


    這樣的記載,到了漢代,因為讖緯的出現,越發荒唐。


    所以,要了解孔子的生平,還是要以《論語》、《禮記》為主,其他的書都不太可信。


    而要恢複儒學本來麵目,同樣要以六經為主,盡可能不要受緯書的影響。


    說到這裏,何晏著重提及了自己所注的《論語集解》。他花那麽多心思為《論語》作解,就是希望世人更多的關注孔子作為人的一麵,而不是將他當作無所不知的聖賢,甚至是無所不能的神仙。


    《禮記》是經,為之作注作解的人很多。


    《論語》是子書,通常作為啟蒙書,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聽到這兒,曹芳反應過來了,知道何晏為何如此積極。


    何晏希望他能以朝廷的名義,將《論語集解》列為正式的教材之一。


    何晏的學術水平自然不差,但他還沒到無敵的地步,與他持不同意見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王肅。


    王肅作為王朗之子,在學術界的影響力很大。他秉承家學,觀點偏保守,維護漢代經學中的今文學,別說是何晏這等玄學名士,就算是想融合今古學的鄭玄都不被他接受,相互之間常有衝突。


    何晏出身南陽何氏,被人認為是屠夫之後,又後成為曹氏假子,再添一層惡名。曹爽執政的時候,他憑借曹爽的勢力,還勉強能和王肅抗衡。如今曹爽倒台,他被迫在禁軍做教習,斯文掃地,連和王肅對陣的勇氣都沒有了。


    能幫他重振威風的,隻有天子。


    就算是王肅,麵對天子時,也不可避免的有所顧忌。


    弄清楚了何晏的心思,曹芳卻沒有立刻答應他。


    倒不是偏袒王肅——他對王肅的印象很差——而是這事牽連太廣,不能草率。


    就算支持何晏,也不能這麽輕易的答應他。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他們不會珍惜。


    再者,在做出決定之前,他也要參考其他人的意見,綜合評價。


    “你這一年多年,也算盡心盡力。”曹芳誇了何晏兩句,隨即又說道:“王廣、傅嘏等人外放,你的任務更重了。如果有合適的人選,挑兩個幫幫你吧。”


    何晏喜出望外,連忙謝恩。


    讓他推薦人才,就是給他建立人脈的機會,這可不是一般的賞賜。


    “將你的《論語集解》抄一份來,朕要細讀。”


    “唯。”


    ——


    拜別天子,何晏來見鍾會。


    鍾會剛剛吃完飯,正和唿延藥說話。聽說何晏來見,唿延藥起身,招唿侍女安排酒水,又為何晏準備了一張新席。


    一會兒功夫,何晏拾階登堂,沒等坐下,就喜滋滋的對鍾會說道:“士季,我欠你一個人情。迴京之後,必有重謝。”


    鍾會笑道:“天子答應你了?”


    “還沒有,不過有希望。”何晏入座,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長長的籲了一口氣。“這一年多來,最痛快的就是今天了。”


    鍾會也不著急,靜靜地等著何晏。


    何晏連喝幾杯,心情才稍微平定了些,先簡單說了一下與李熹見麵的經過,然後重點描述見駕。他語速極快,更加以手舞足蹈,興奮溢於言表。


    鍾會看在眼中,不免有些鄙夷,卻沒有表現在臉上。


    “平叔苦盡甘來,可喜可賀。”鍾會舉起酒杯。“當浮一大白。”


    何晏跟著舉杯,兩人一飲而盡。


    何晏一撫胡須。“士季,你是怎麽知道天子有此心意的?”


    鍾會緩緩放下酒杯,從容說道:“我雖愚鈍,侍候天子左右也有一年半了,多少能揣摩到一些。不過我有此意,卻不僅僅是揣摩上意,而是欲盡綿薄之力,以襄盛舉。”


    何晏收起笑容。“你覺得天子所欲可行?”


    鍾會點點頭。“雖然很難,但是可行。”


    何晏盯著鍾會看了好一會兒,希望鍾會能透露一點。


    鍾會卻佯裝不見,再次舉起酒杯。“平叔,聖人兄弟的這篇文章,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後,必有重謝,絕不是一輛馬車這麽簡單。”


    何晏有些鬱悶。


    他知道鍾會看不上他,隻想利用他,卻沒把他當成真正的盟友,卻也無可奈何。


    他現在沒有和鍾會討價還價的本錢,隻能聽鍾會使喚。


    兩人說了一陣,何晏起身告辭。


    鍾會安坐不動,隻是舉起手中酒杯,卻沒有起身送行。


    何晏怏怏而去。


    唿延藥從後麵轉了出來,打量了鍾會片刻。“夫君就不怕何君反悔嗎?”


    鍾會撇了撇嘴。“放心,他沒有其他的選擇,隻能任我擺布。再者……”他頓了頓,又道:“我若和他走得太近,對他對我都沒有好處。”


    唿延藥恍然,沒有再問。


    鍾會換了一個話題。“過兩天,天子巡幸匈奴左部駐地完畢,就要起程南下。劉寬可曾派人來?”


    “使者已經來了,妾遵從夫君的吩咐,還沒見他們。”


    “劉寬有什麽方案?他若不拿出點誠意來,想讓天子滿意可不容易。”


    唿延藥眨眨眼睛,有些遲疑。“夫君覺得,他還能留在河東嗎?”


    鍾會斜睨了唿延藥一眼,啞然失笑。“這是你的看法,還是他的擔心?”


    “有區別嗎?”


    “當然有。”鍾會幽幽說道:“如果他的心思如此機敏,就不是能不能留在河東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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