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淩與諸葛誕發生衝突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曹芳耳中。


    一開始,曹芳隻是同情王廣。


    有這兩個沒有自知之明的長輩,又同在一簷之下,夾在中間受氣的感覺很不好。


    八卦之餘,他又意識到一個問題。


    本質上,王廣迎娶諸葛誕之女就是一樁政治婚姻,是王淩向曹爽等人示好的舉動,以及武將文官化趨勢的具體體現。


    從王允到王淩,再到王廣兄弟,雖然他們保留了尚武的精神,都有一身好武藝,可是向山東人靠攏,日漸文官化、名士化的傾向也非常也非常明顯。


    作為山東人的曹氏、夏侯氏子弟如此,作為山西人的王淩、王昶同樣如此。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一時也說不清楚。


    但他記得,在隨後三百多年的亂世中,北朝的胡人政權如走馬燈一般輪換,但站在潮頭的漢人宗族卻一直是那些人,甚至到了唐朝,依然有他們的身影。


    太原王氏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對於宗族來說,文武兼備的確是亂世立身的不二法門。


    相比之下,曹氏、夏侯氏就有點過了。原本是以武立身的豪強,兩代人之後,居然找不出一個名將。除了曹魏對宗室過於嚴苛之外,文官化、名士化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凡事過猶不及啊。


    這也堅定了曹芳要在相對疏遠的宗族子弟中增養將才的信念。


    軍中不能沒有信得過、靠得住的力量。


    又等了兩天後,曹芳召見了王淩。


    不知道是不是被諸葛誕揭了老底的原因,王淩見駕時姿態擺得比較低,在曹芳麵前大禮參拜,看不出半點老臣的倨傲。如果不是知道他之前的做派,曹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骨子裏自以為是的老頑固。


    見禮之後,曹芳沒有提王昶的事,隻是問了些洛陽的情況,尤其是四征將軍在洛陽引起的反響。


    前後大半年的時間裏,征東將軍毋丘儉大破孫權,征西將軍夏侯玄挫敗費禕、薑維,征南將軍王昶致仕,征北將軍程喜也有被撤職的可能,在洛陽不可能一點動靜也沒有。


    身為太尉,王淩自然要對這些情況有所掌握。


    王淩說,總體而言,洛陽的輿論還是好的。


    天子親政之後的第一次親征就取得如此重大戰績,不僅嚇死了孫權,還逼降了孫和,迫使孫和去帝號請降,這是之前不敢想象的事。


    由此可見,天命在魏,天下一統指日可待。


    至於征南將軍王昶、征北將軍程喜,雖然有一些不太和諧的聲音,但公開支持的人不多,大多數臣民還是能理解朝廷的決定的。


    借著這個機會,王淩說,王昶礙於與司馬懿的舊誼,沒有及時支持朝廷的決定,有違忠義,施以懲戒是應該的。隻是王昶這麽做,一方麵是當時形勢不明,有所誤會,另一方麵的確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希望陛下能夠體諒。


    曹芳有些不高興,讓王淩仔細說說。


    既然你要說,那就說清楚。


    王淩再拜。“陛下想必清楚王昶的任官履曆。”


    曹芳點點頭。


    他要針對王昶,自然要先搞清楚王昶的情況。


    “陛下可記得,先帝登基之後,王昶多次上書議事?”


    曹芳再次點頭。


    王昶的確很積極,文帝曹丕在位期間就不說了,先帝曹睿登基之後,他也多次上書議政。有關於法律的,有關於用兵的,總體來說,都有一定的水準。


    “可是先帝在位十四年,王昶一直在兗州任上。即使是司馬懿奉詔舉王昶入選,先帝也未曾調整王昶的職務。陛下親政之後,司馬懿輔政,才轉王昶為征南將軍,使其有用武之地。”


    曹芳眯起了眼睛,居高臨下的打量著王淩。


    他聽懂了王淩的意思。


    王昶是文皇帝東宮舊臣不假,文皇帝對王昶器重也不假,但先帝對王昶卻並不器重。在位十四年間,王昶既沒升官,也沒晉爵,一直在兗州刺史任上,遠離前線,沒有一展拳腳的機會。


    最後是司馬懿給了他機會,所以他對司馬懿非常感激,加之朝廷對司馬懿高平陵政變的定性並不明確,所以導致了王昶誤判。


    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


    但,王淩依然是強辭奪理,強行為王昶洗白。


    因為他清楚,曆史上高平陵政變後,司馬懿違反承諾,清洗了曹爽及其黨羽,後來司馬師、司馬昭又廢立天子,王昶一如既往,從來沒有為曹魏朝廷說過一句話。


    換句話說,王昶當時不表態,是因為他已經徹底倒向司馬懿。形勢不明,他覺得司馬懿還有翻身的機會,所以寧願得罪天子,也不願意與司馬懿劃清界限。


    天子剛剛親政,沒有根基,而司馬懿卻在軍政兩界深耕多年。朝廷沒有定性,也許正是忌憚司馬懿背後的支持者,包括他王昶在內。


    如果司馬懿能夠因此逃過一劫,卷土重來,他王昶不就名利雙收了?


    這才是王昶的真實心理,隻是王淩本人並不清楚這一點。


    他更不知道,在他本人被司馬懿族誅的時候,他舍了命也要保護的王昶同樣會無動於衷。


    王淩啊,你把王昶當親兄弟,王昶卻沒把你當親兄長啊。


    你這輩子,都沒搞清楚王昶是什麽樣的人,而你在王昶眼裏又有什麽樣的地位。


    自作聰明的老糊塗。


    “王公怎麽看漢文帝與賈誼。”曹芳撚著手指,淡淡地問道。


    王淩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說著王昶呢,怎麽突然跳到漢文帝與賈誼了。


    但天子有問,他也不能不答。


    思索片刻後,他有點反應過來了。


    天子這是用漢文帝與賈誼的君臣關係,來比擬先帝與王昶的君臣關係啊。


    這倒也是,天子畢竟是先帝之子,就算對先帝的做法不滿,也不能說得太直接,隻能拐個彎。


    王淩隨即說道:“臣以為漢文帝雖知賈誼之賢,卻不能盡賈誼之才,致使賈誼謫居長沙,有鵩鳥之賦,誠為憾事。”


    曹芳很無語,實在不想再和王淩說話了。


    再說,他就要罵人了。


    怎麽會有這麽糊塗、這麽頑固的人?


    “王公,有空再讀幾遍《漢書》吧。”曹芳揮揮手,示意王淩可以退下了。


    王淩一頭霧水,搞不清曹芳究竟是怎麽意思,本想再問,抬頭一看曹芳的臉色,又沒敢再說,隻得施禮告退。


    王廣就在門外候著,等王淩出來,立刻上前詢問情況。


    王淩正疑惑,也想聽聽王廣的意見,便說了起來。


    他剛說到王昶在先帝朝未受器重,王廣就變了臉色,連忙打斷了王淩。


    “阿翁,你真是這麽想的?”


    王淩大惑不解。“難道你不覺得?”


    王廣哭笑不得。“阿翁,先帝登基時不久,諸葛孔明就犯邊來侵,連年交戰,你覺得東南方向有用兵的餘力嗎?青龍四年八月,諸葛孔明病死,青龍六年正月就下詔求賢,司馬懿舉文舒叔應選。你覺得先帝若無用文舒叔之意,文舒叔能應選嗎?”


    王淩愣了一下,隨即反駁道:“那隻是給司馬懿麵子,否則文舒入選之後,為何未見重用?”


    王廣哭笑不得。“你忘了青龍六年秋天發生了什麽事?”


    王淩想了想,忽然想了起來。“公孫淵與孫權勾結,自稱燕王。”


    “天子調毋丘儉為幽州刺史,準備平定遼東,哪有餘力顧及東南。還是說,你覺得天子應該不用毋丘儉,而用文舒叔?”


    王淩啞口無言,半晌才怏怏說道:“就算如此,我也沒有說錯啊。”


    王廣頓足。“阿翁,委過先帝,便是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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