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很享受這種感覺,但是他也清楚,排山倒海的歡唿背後,難免會有幾雙眼神不善的眼睛。他在這裏多享受一秒,許儀、典震等人就要多出一身冷汗。


    看他們那如臨大敵的樣子,隻怕心跳已經過百。四周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直接撲過來,充當肉盾,甚至將他撲倒在地,以避開後續的狙擊。


    他丟臉也就罷了,萬一再把臨盆在即的皇後嚇著,可就不妙了。


    權衡再三,曹芳還是很快就結束了這個流程,在武衛郎的保護下棄舟登岸。


    曹操讀書處在城外,前麵有一個小湖。


    湖雖不大,但環境極佳,四周栽滿了柳樹,據說是曹操當年手植。


    沿湖一條小道,曲曲折折,據說也是曹操當年行吟讀書之處,留下了不少詩句。


    之所以說是據說,是因為得知天子要來住,將作大匠已經提前將精舍修繕一新,並為大臣、將士安排了住處,原本的精舍隻是行宮的一小部分,早已不是原貌。


    總而言之,費了不少力氣,不太符合曹芳一向因簡就陋的習慣。


    這當然不是曹芳飄了,而是有意為之。


    在這裏接見宗室、鄉黨,才有說服力。


    如果在文皇帝曹丕主持修建,而且住過幾次的宮城裏,誰會相信他的決心。


    曹魏苛待宗室的政策就是從曹丕開始的。


    可以說,從有皇權以來,都沒有哪一個帝王像他那樣對待親人,完全違背了儒家親親賢賢的原則,甚至連基本的倫理都不顧了。


    曹芳本來就不喜歡他,現在要重聚人心,自然要和他切割。


    進了行宮,登上讀書台,曹芳環顧四周,打量著神情各異的宗室子弟,微微一笑。


    “都坐吧,這裏沒有外人,都放鬆一些。”


    “謝陛下!”年紀最長的楚王曹彪大聲響應。


    也許是有些著急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曹芳笑而不語,擺擺手,自己先坐了。


    他清楚曹彪的心情。


    曹彪的封地就在淮南,正式的名稱還是楚國,但現在不僅君臣之間討論時都不稱楚國,而稱淮南,就連往來的公文上也是淮南、楚國混用。


    聯係到之前的傳言,曹彪削爵徙封的跡象已經非常明顯。


    作為在世輩份最高的諸侯之一,如果在天子要重用宗室的情況下被當作典型懲處,他會很難堪。


    但是,這隻是曹彪自己心虛而已。


    曹芳的確有徙封的想法,卻沒有讓曹彪難堪的計劃。


    這不符合他當下的政策。


    曹彪與王淩等人謀反的消息本來就是荒誕不經的傳言,沒有任何證據。真要處理,就不是曹彪的事了,太尉王淩才是重點。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僅憑幾句傳言就動王淩,顯然不是一個聰明的皇帝應該幹的事。


    隻能說,曹彪老糊塗了。


    或者說,他被朝廷搞怕了,成了驚弓之鳥。


    就座之後,曹彪首先上前行禮,向天子介紹他的幾個兒孫。


    嫡子是曹嘉,今年正好三十年,看起來很儒雅,沒什麽紈絝氣,像個讀書人。


    曹芳一問,得知曹嘉的確喜好讀書,不僅學問還說得過去,詩文也拿得出手。不僅如此,他還頗有史才,愛好著史。


    他獻給曹芳的禮物,就是一部《漢紀》,十卷本,厚厚的一摞。字跡清秀,頗有章法。


    曹芳翻了翻,突然覺得有些眼熟,轉身對鍾會說道:“士季,這書法……”


    鍾會上前半步,含笑說道:“陛下慧眼,楚王世子的書法的確有幾分像臣父。”


    曹芳看向曹嘉。


    曹嘉也拱手說道:“敢教陛下得知,臣少小仰慕鍾太傅,曾多方搜羅鍾太傅書籍,朝夕臨摩。可惜資質駑鈍,不得神韻。”


    曹芳笑了。“你太謙虛了。你這書道雖然不如中護軍,卻也頗有太傅遺風。很好,很好。”他想了想,又轉身看向東海王曹霖。


    “東海王。”


    “臣在。”曹霖出列,邁著小碎片,來到曹芳麵前。


    “你是書畫大家,看看楚王世子的書法。”


    曹霖是曹丕之子,深受曹丕喜愛,隻是性格急躁。可是說來也怪,可能是曹家血脈裏的文藝氣息的確太濃,哪怕經過稀釋也超過常人不少,曹霖的書畫水平都不錯。他的兒子曹髦更是青出於藍,小小年紀就顯示出了過人的天賦。


    在考慮如何安置這些宗室的時候,曹芳就想過,反正這些人也不能重用,不如讓他們專心從事文藝。有錢有閑有地位,還有一定的天賦,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藝術人才。


    如今看到曹嘉的書法,這個念頭立刻浮現,將曹霖叫到身邊。


    曹霖接過曹嘉的書稿看了看,表示讚同曹芳的意見,曹嘉的書法的確有幾分鍾繇的味道。


    不過他隨即又說,曹嘉的書法、學問都是家傳,楚王本人就有才,當年與陳思王最為親近,常有唱和。陳思王有《贈白馬王詩》,楚王則有《答東阿王詩》。


    曹彪原本就有些緊張,聽到曹霖說的這些,更是滿頭大汗。


    曹芳饒有興趣,請曹彪將當年的故事說一遍。


    曹彪無奈,隻得結結巴巴的將當年事說了一遍,又將自己的《答東阿王詩》念了幾句。


    時間久了,他已經記不清楚,隻剩四句。


    盤徑難懷抱,停駕與君袂。即車登北路,永歎尋先轍。


    在場的宗室聽了,想起曹植的遭遇,也不禁戚戚。有些感情豐富的,更是落了淚。


    曹芳聽完,心中感慨。


    曹彪的《答東阿王詩》沒什麽印象,曹植的《贈白馬王彪》卻是知道的,曹植的悲劇人生更是常令後人唏噓的題材之一。


    皇權扭曲人性,製造悲劇,這首詩就是最好的控訴。


    感慨一番後,曹芳下詔,徙曹彪為白馬王,增邑二千,並前共五千戶。


    增陳王曹誌食邑二千,亦五千戶。


    話音未落,宗室中便是一片嘩然。


    增邑也就罷了,一增就是二千戶,不可謂不重。


    增曹彪食邑也就罷了,還增陳王曹誌的食邑,更是出人意料。


    曹彪畢竟是武皇帝曹操之子,曹誌卻已經隔了一輩,他本人也沒有曹植那樣的才華。增他的食邑,不可能是因為他本人,隻是為了曹植。


    而打壓曹植的正是文皇帝曹丕本人。


    聯想到天子不進城,卻駐在武皇帝讀書的精舍,天子要對文皇帝的政策進行變革的決心昭然若揭。


    這可是先帝都沒敢做的事。


    天子剛剛親政一年,就這麽幹,是不是太莽撞了?


    片刻之後,曹誌挺身而出,拜伏在地。“陛下厚愛,臣感激不盡。隻是無功受祿,君子不為。臣昧死,敢請陛下收迴成命。”


    曹彪猶豫了片刻,也跟著拜倒,懇求曹芳收迴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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