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張華與曹芳的第一次見麵並不和諧,場麵一度很尷尬。


    見禮之後,張華就為盧毓父子鳴不平。


    他說,盧毓四世老臣,先帝曾說,侍中毓稟性貞固,心平體正,可謂明試有功,不懈於位者也。如今天子親政,不用先帝賞識的老臣,卻逼著盧毓在獄中自裁。為人子則不孝,為人君則不明,應該立刻改正。


    曹芳很無語,臉上的笑容都有些掛不住。


    這孩子,到底還是太年輕啊。


    先帝賞識的老臣就不會犯錯,犯了錯也不能處罰?


    這什麽狗屁道理。


    照你這麽說,司馬懿更不該死,他還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呢。


    但曹芳沒和張華計較。


    年輕人嘛,誰還沒個熱血的時候。張華是涿郡人,不明就裏,為涿郡前輩鳴不平也是人之常情,未必就是不顧是非。


    曹芳安排給張華一個任務,你先了解一下盧毓為什麽會下獄,為什麽會自裁,然後再來鳴不平。如果你還是覺得我處理不公,不願侍候,那也沒關係,相忘於江湖就是了。


    這點肚量,我還是有的。


    高下立見。


    張華積攢了很久的一拳打在了空處,一時茫然。


    鍾會等人一方麵感慨天子的氣度,一方麵又覺得張華天真可笑。畢竟是偏僻北疆來的,就算才華再高,處理經驗卻是一片空白。


    算你運氣好,遇到了天子,換一個氣量稍微狹隘一點的,你這仕途就算不是全完了,至少也要耽擱十年。


    張華被人領下去之後,一直沒說話的蔣濟說了一件事。


    七八年前,他遇到過一個類似的情況,當事人是陳留名士阮籍。


    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阮瑀早亡,阮籍由其母撫養成人,天賦秉異,八歲就能寫文章,又學擊劍,據說精妙過人。


    他當時任太尉,聽說了阮籍的名聲,就問當時的掾吏王默。王默確認說,阮籍的確有才。他就決定發公文召辟阮籍為掾吏。


    不久,阮籍趕到洛陽城外的都亭,又送了一篇奏記。


    他聽說之後,就派人去迎接。雖然阮籍的奏記裏表示了婉拒之意,但他並沒有太當迴事,隻當是文士的口頭謙虛。人都到都亭了,哪有不肯入仕的道理。


    但是他派去的人到了都亭,卻沒見到阮籍。


    阮籍已經迴去了。


    他當時很生氣,就責問王默。王默又和阮籍聯係,後來阮籍再次再來洛陽,入職太尉府。


    他本來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可是沒曾想,沒過幾天,阮籍又辭職了。


    從此之後,他就對名士沒什麽好感,也不再主動辟除名士為掾吏。


    他生氣的不是阮籍拒絕他的辟除,而是阮籍這種故弄玄虛的作派。


    你要是不肯應辟,直接拒絕就是了,可必搞這麽多花樣?


    耍人很好玩麽?


    他覺得,這些毛病都是漢末不良士風的遺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宜推崇。如果士林都是如此,於國於家沒什麽好處。


    朝廷、公府征辟人才是為了處理實際問題,不能成為名士邀譽的工具。


    曹芳知道阮籍是竹林七賢之一,詠懷詩很有名。


    但他對阮籍的印象很一般,或者說,他對所謂的竹林七賢印象都很一般。一群權貴子弟放浪形骸,不幹正事,明明是慫,不敢和司馬氏正麵對抗,隻能佯狂避世而已。


    更何況所謂的賢也隻是幌子,扒下底褲之後,比誰都醜陋。


    七賢中的大部分人後來都入仕了,包括阮籍,隻有嵇康一人堅持到底,寧死不屈。


    所以,竹林七賢中,他隻認可嵇康。


    亂世之中,明哲保身,他可以理解。


    避世就避世,安靜找個地方隱居就是了。無論是大隱隱於朝,還是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都可以理解。避世之際,還要搞出那麽多花樣,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就奇怪了。


    你到底是避世,還是邀譽?


    在這一點上,他和蔣濟持相同的態度。


    當然,張華的情況與阮籍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他隻是年輕衝動而已,未必是故意邀譽。


    之前與徐邈見麵的時候,他就有這樣的感覺。


    燕趙多俠氣,與中原士大夫的虛偽大不相同。


    況且他也清楚,張華是真有才,就算有點毛病,也不是不能改。


    畢竟他才十八歲,三觀還沒成形,又出身寒門,不像鍾會、王廣等人有較濃的世家子弟習氣,調教起來要容易得多。


    不出曹芳所料,張華了解了盧毓案的始末以後,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甚至比曹芳預計的還要明顯。


    在他看來,盧毓在高平陵之際發表那樣的言論既違背了大臣本分,有不忠的嫌疑,又直接促成了郭芝、王觀的死,不合乎義的標準。


    他死有餘辜,朝廷的處理並無不妥之處。


    盡管如此,他還是表示,盧毓畢竟是四朝老臣,有功勞也有苦勞,犯錯隻是一時之失,又已經受到了懲罰,不宜禍及子孫。盧毓的兒子盧欽為人淡泊守正,因是大將軍曹爽的故吏,受到牽連,免職閑居,應該重新起用。


    曹芳與張華深談了兩次後,接受了張華的觀點。


    盧毓死後,他就沒打算繼續深究。


    之所以沒有立刻用盧欽,隻是盧毓剛死,盧欽有守孝的任務。立刻提拔盧欽,盧欽也接受不了。


    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就當給張華一個麵子。


    曹芳諮詢了蔣濟,蔣濟也持相當意見,並建議將盧欽安排到軍中。


    盧欽為人寬猛相濟,文武雙全,適合為將。且他出身涿郡,熟悉邊事,將來可以鎮守邊疆,比在朝做官更有前途。


    天下未定,四境不安,朝廷急需能守邊的大將。


    曹芳覺得可行,便讓鍾會行文,召盧欽到行在來麵試。


    張華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


    見識了曹芳的氣度和見識之後,他欣然接受了任命,為中書郎,負責詔書草擬,臣下奏疏收集整理等事務。


    這個官職不高,卻是天子近臣,有非常多的學習機會。對張華這樣一個沒有什麽背景的寒門子弟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仕途起點。


    曹芳本來打算直接任命張華為散騎侍郎,卻被蔣濟勸阻了。


    蔣濟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華的確有才,但他的出身太低,一下子拔得太高,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反而不利於他的成長。


    曹芳從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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