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基抬起頭,再一次看了一眼銅鏡中的自己,不由得一聲歎息。


    不知不覺,自己已經六十歲了,頭發半白,功業未成,卻惹了一身麻煩。


    舉著銅鏡的兒子王徽見王基歎息,以為王基還在猶豫是否應該主動請見,便勸道:“阿翁,富貴在天,不必勉強。”


    王基心中苦澀。“小子,你知道什麽是天嗎?”


    王徽一時語塞,不知道王基想說什麽。


    “對我們來說,掌權者就是天。”王基眼神微縮,想起了一些往事。“得不到他們的賞識,就算你有再高潔的品德,再驚人的才華,也沒有用武之地。”


    王徽眼神一黯。


    他知道父親一生驕傲,不肯屈服於權貴。如今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之所以如此痛苦,主要還是為了他,以及整個家族。


    如今推行九品中正製,門第至關重要。父親的官職越高,他將來入仕的起點就越高,仕途越順利。反之,他將步履維艱,甚至一輩子都隻能做百石小吏,終生不過縣令長。


    他沒有父親那樣的才華,不敢奢望能從郡吏做起,直至二千石。


    想維持門戶,甚至提升門戶,隻能將希望寄托在已經花甲的父親身上。


    “既然如此,之前天子征召時,阿翁為何不應召?”


    王基打量了王徽一眼,眉頭微皺。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疑惑,輕聲說道:“當年我任中書侍郎,在先帝左右侍候,曾見過當時還是齊王的天子。他雖然聰慧,也得先帝悉心栽培,卻沒有表現出過人的才華,很難讓人相信他有如此城府,竟能借太傅之手,迫使大將軍自免,又以叛亂為名,反殺太傅。我一直以為這是意外。”


    王徽恍然。“如今阿翁不覺得是意外了?”


    王基搖搖頭。“從這兩個月的種種現象來看,不像是意外。至於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卻不能斷定。”他歎了一口氣,又道:“事到如今,就算是意外,也隻能硬著頭皮去闖一闖了。我年過花甲,等不了太久。錯過這次機會,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他頓了頓,又道:“潁川荀氏、辛氏子弟在宮中的甚多,他們了解的情況更多。羊耽先是讓從子羊祜西行,如今又讓嫡子羊瑾入仕,想來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泰山羊氏不懼,我又有何懼?”


    王徽連連點頭。


    父親擔任過中書侍郎,知道中書省的重要性。羊耽由衛尉轉光祿勳,兼領中書令,說明天子對羊耽的效忠之舉甚是滿意,不惜將中書省交給羊耽。


    與此相比,傳言杜預將尚公主,杜恕有可能接任司空的消息反倒不那麽重要了。


    杜畿、杜恕父子本就是曹魏的支持者,泰山羊氏卻一直與曹魏保持距離,並不熱情。


    “隻是如此一來,父親怕是被背些罵名。”


    王基哼了一聲。“大傅、大將軍都是階下囚,做過他們二人故吏的數不勝數,誰又能指責誰?就算是背些罵名,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隨他去吧,我問心無愧便是。”


    說完,王基輕輕地甩了甩袖子,頭也不迴地出門去了。


    王徽趕到廊下,目送王基離開,心情很複雜。


    ——


    曹芳很快就召見了王基。


    在此之前,他已經研究過王基的履曆,對王基可能有什麽想法並不陌生。與王基聊了幾句後,他就明白了王基為什麽之前不肯應召,現在卻又應召了。


    王基生於初平元年,也就是董卓亂政,山東州郡起後討董的那一年。童年在戰亂中渡過,除了讓他格外重視軍事之外,也讓他萌生了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的心思。


    但是很可惜,直到六十歲,他也沒能封侯。


    這裏麵固然有運氣成份,但最大的原因卻是王淩。


    王淩貪圖王基的辦事能力,一直將他留在青州為別駕,不讓他入朝為官,遭到司徒王朗的彈劾也在所不惜。等王淩肯放手的時候,王基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這一次曹芳征召王基,王基猜想自己大概率會被派到壽春,協助王淩作戰。可是他不想再為王淩做嫁衣,索性托病,不應征召,留在京城觀望形勢。


    當然,有一點他沒說。


    司馬懿與曹爽爭權,兩敗俱傷,曹芳一鳴驚人,成了最後的勝利者,出乎很多人的預料。王基雖然做過中書侍郎,深受先帝信任,在宮內數年,對曹芳並不陌生,也沒看出曹芳有這樣的天資,更懷疑這裏麵的偶然成分。


    在情況未明之前,他當然要選擇靜觀其變。


    萬一再起波瀾,他也不會被牽連進去。


    數月過去,曹芳的一項項舉措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也證明了勝利並非運氣,王基這才決定出仕。


    他再不出仕,不僅自己封侯拜將的機會沒了,還會影響後人的仕途。


    王基成家晚,仕途又不順,兒子王徽還沒能蒙蔭入仕。如果他不出山,將來王徽憑自己的能力出仕的可能性非常小。就算入仕,起點也不高,仕途會非常艱難。


    對他這樣的家族來說,階層躍升的機會不多見,這次抓不住,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九品中正製幫了忙,給了王基不小壓力。


    九品中正製推行近三十年,門戶的影響越來越大,寒門的機會越來越少,王基不可能不擔心。


    曹芳能理解王基的心情,也沒讓他失望。


    他拜王基為五兵尚書。


    五兵尚書官職不高,六百石而已,但品級不低,屬第三品,不僅與尚書令相同,甚至和九卿同品,屬於典型的清貴官。


    五兵尚書主五兵,即中兵、外兵、騎兵、別兵、都兵,簡而言之,就是主中外兵事,是天子在軍事方麵的重要助手,等同於後世的兵部尚書。


    曹芳原本征召王基,是打算安排他去壽春協助王淩作戰。現在計劃有變,他更希望王淩還朝任太尉,連張緝都調走了,自然不會再派王基去壽春,留在身邊幫自己才是最優選擇。


    他身邊人才不少,但像王基這樣有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又通曉兵事的老臣卻不多。


    且王基雖然有觀望的前科,對朝廷的忠誠有限,但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其他選擇餘地。給他一個機會,他一定很拚命的抓住。


    曹芳隨即交給了王基一項重要任務,評點司馬懿的自傳,尤其是其中的軍事部分,整理出來,作為北軍將領的教材,並與王廣一起承擔起教習的任務,教授兵法。


    這也算是對王基的一個考驗。


    他最初能脫離王淩,入朝為官,就是被司馬懿辟為從事中郎。


    與此同時,曹芳命王基待詔昭陽殿,以便隨時請教。


    對這個任命,王基非常滿意。


    天子正在練兵,將來還要一統天下,他這個五兵尚書兼有帝師的身份,將來大有用武之地,比普通的二千石外朝官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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