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曹芳侃侃而談,許願封侯,一旁的傅玄驚訝之餘,興趣更濃。


    馬鈞潛心機械之學,不善言辭,裴秀等人卻見多識廣,辯才也佳,絕不是能被人輕易說服的人。況且裴秀看不起馬鈞,也看不起馬鈞的機械之學。他一直以為,裴秀之所以願意配合馬鈞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然。


    可是現在看來,不管裴秀之前是否被迫,現在肯定不是。


    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已經動心了。


    論年紀,他可比天子大不少。論見識,更非長在深宮的天子可比。


    他怎麽就被天子說動了呢?


    隻能說,天子對人心的把握比他估計的更高明。


    一會兒功夫,曹羲迴來了。見天子慷慨激昂,眾人群情激動,他也有些意外,卻沒多想。剛在席上坐好,傅玄便側身過來,輕聲說道:“最近何人主持經筵?”


    曹羲愣了一下。“天子親政,日理萬機,最近沒有開講經筵。倒是……”他向傅玄挪了挪,附在傅玄耳邊。“聽說最近天子每天晚上去見太傅,談至深夜。”


    傅玄一愣,目不轉睛地盯著曹羲,眼中全是不可思議。


    他知道司馬懿被軟禁在宮裏,卻不知道天子會每天晚上去見司馬懿。司馬懿父子政變失敗,司馬師被殺,前幾天剛剛查抄了太傅府,誰會想到天子在宮裏天天和司馬懿談到半夜。


    曹羲不動聲色。“宮中之事,不可外傳。”


    “我理會得。”傅玄迴過神來,連忙點頭答應。


    窺探宮闈是大忌,曹羲信任他,將他當朋友,他不能害了曹羲。


    “那天子的學問還是何平叔負責?”


    曹羲搖搖頭。“之前是,現在不清楚。”他愣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天子說了些什麽?”


    傅玄也不說話,隻是示意曹羲仔細聽。


    曹羲聽了一會,疑惑更深。他雖然和何晏不算親密,對何晏的學問還是清楚的。以前也參加過經筵,聽過何晏為天子講授儒家經典,卻沒聽過類似的觀點。


    難怪傅玄有疑問。


    難道是司馬懿的傳授?


    也不像。司馬懿雖然統兵多年,但他的學問還是以經學為主,對百工之技並不重視。馬鈞提出改進連弩受阻,曾向司馬懿求援,卻被司馬懿拒絕了。


    原則上,司馬懿極為守舊,反對一切變革。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成為一眾老臣的代表。


    又或者,是他被囚了,突然間觀念大變?


    曹羲心中疑惑,卻不好多問,隻得暫時藏在心裏。


    傅玄卻沒這樣的耐性。曹芳剛給馬鈞等人灌完雞湯,他就迫不及待的提問,毫不顧及在座的其他人。


    “敢問陛下,道與術熟重?”


    裴秀等人立刻看了過來,眼中帶著一絲期待。


    曹羲卻有些皺眉。


    傅玄學問是好,性子過於剛直,現在又著實不是一個論道的好時機。萬一天子答不上來,惱羞成怒可怎麽辦?他可不是什麽溫潤君子,他急眼了可是會殺人的。


    曹芳看向傅玄,有些無語。


    雖然知道傅玄是名士,是大學者,將來不可避免的會討論到這一類形而上學的問題,但他真是沒想到傅玄會在這個場合發難。


    我在這兒給人灌雞湯,忽悠他們去研究技術,你問我道和術哪個重要?


    學問好的人都是這麽不通人情世故嗎?


    好在咱也是混過鍵政圈的。鍵盤在手,天下我有,豈能避而不戰。


    今天就讓你跪下唱征服。


    “敢問傅君,君與臣孰重?”


    嘴炮必勝技第一式,反客為主。


    不要跟著對方的節奏走,要讓對方跟著你的節奏走,爭奪主動權是第一任務。


    傅玄明顯準備不足,一下子被曹芳的反問堵住了。


    按照正常邏輯,自然是君重臣輕,類似於道重術輕。可是作為臣的一員,他又從心底裏反對君主淩駕於臣之上,更希望君臣能夠並處,至少能以禮相待。


    可是照此推論,必然得出術與道並重的結論,也不是他能夠接受的。


    見傅玄被天子一語反殺,裴秀開始是幸災樂禍,後來想了想,又為天子的急智拍案叫好。不得不說,拋開學問不談,僅就辯才而言,天子的反擊堪稱高明,甚至是無解。


    看來天子不僅手中的四尺刀利,這三寸舌也不遑多讓。


    見傅玄無言以對,曹芳抬起手,拍拍腦袋,又指指手足。“正如人必有元首,也要有手足,國必有君,也不可無臣一樣,道和術也是互相依存的關係,不能簡單的分出輕重。傅君可能沒聽清楚,朕剛才勉強諸君不僅僅是為術,也是為道,隻是這道與清談之道有所不同而已。”


    一時受挫,急於脫困的傅玄完全沒有意識到曹芳挖的陷阱,立刻抓住了攻擊點。


    “陛下對清談之道如何看?”


    曹芳再次施展反客為主的必殺技。“如果朕記得不錯,你北地傅氏是前漢名將傅介子之後吧?”


    傅玄點頭應道:“誠如陛下所言。”


    “令祖是後漢名將,廷折太尉崔烈,駁斥棄涼之策,臨難不苟,從容就義的故漢陽太守傅南容?”


    傅玄再次點頭,不知不覺的挺起了胸膛。“是的。”


    鋪墊完成,曹芳隨即使出了嘴炮必殺技第二式:請君入甕。


    “崔烈就是好清談的名士,你覺得是他的棄涼之策明智,還是令祖的守涼之策有理?”


    不管什麽議題,事不關已的時候都好說,大可以擺出一副理中客的架勢,一旦涉及到自己利益,就沒那麽容易了。


    果然,傅玄再一次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你要是覺得清談很重要,那崔烈的棄涼之策就是對的,你祖父堅持守護涼州也就沒意義。如果你覺得你祖父守護涼州是對的,那清談就有問題,至少不是所有的清談都值得鼓勵,值得推崇。


    如果嚴格一點,甚至可以推出清談誤國這個結論。


    清談並不是現在才有,漢末已經出現,隻是當時更多的叫清議,內容也大多關乎政治,不完全是虛無縹緲的玄學。


    但形式和本質一脈相承,都是坐而論道,俗稱嘴炮。


    曹芳很清楚。如果順著傅玄的思路走,和他討論什麽品性、名理、道術之類形而上的話題,他肯定不是傅玄的對手。可是一旦把這些形而上的話題落到實處,情況就不同了。


    清談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切實際,最後不可避免的淪為狡辯,最後也成了磕藥、果奔的代名詞。


    不管後世的文人如何追慕,所謂的魏晉風骨,從根子上就走歪了。


    他不要兩晉那種病態的文明,他要強盛而偉大、積極進取的漢唐文明。


    別跟我玩虛的。


    吹牛逼能吹出偉大的文明嗎?


    偉大的文明都是腳踏實地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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