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範的悲觀,讓曹芳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知道桓範的悲觀是來自於智慧,還是來自於老人常見的憤世疾俗。


    老年人——尤其是掌權的老年人——看不慣年輕人是亙古不變的通病,以前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


    但不可否認的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往往是年輕人。等年輕人成了老年人,創新能力和勇氣會明顯下降,更傾向於守成。


    具體到這個時代,桓範等人堅持的是漢代經學傳統,而年輕人崇尚的則是帶有玄學色彩的清談。後世公認,正始年間正是玄學啟蒙的關鍵節點,夏侯玄、何晏,以及後世更為知名的王弼就是正始名士的代表人物。


    無一例外,這些正始名士都是年輕人。


    在政治上,四十歲以下都是年輕人。


    桓範七十出頭,看不慣這些小他一輩的年輕人也很正常。


    不過話又說迴來,玄學的確不是什麽正經的治國之學,清談誤國幾乎是後世公認的評價,就算是再天真的讀書人也不會否定這一點。


    這還真是個麻煩事。


    曹芳搓了搓手。“桓卿,你為朕講講先帝的故事吧。”


    桓範欣然從命,撫著胡須笑道:“陛下想從哪兒聽起呢?”


    “凡事有本末,不如就從先帝被立為嗣君說起?”


    桓範花白的眉毛一掀,露出一絲難色。“陛下,這件事說起來,可就有些複雜了。”


    曹芳當然知道複雜,但這正是他想知道的內容。“無妨,朕有的是時間,桓卿可以慢慢說。如果搞不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又如何能對症下藥、因病施治呢。”


    桓範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那老臣就從建安末年文皇帝與陳思王爭嗣說起。說起來,知道當年舊事的人越來越少了,知道的也三緘其口,不肯多說。老臣不說,陛下也許永遠不清楚真相。”


    曹芳大喜。“有勞桓卿。”


    ——


    遠處軍旗在望,鍾會輕叩車軾,車夫勒住線韁繩,馬車緩緩停下。


    一個隨從甲士快步跑了過來,勒住坐騎。“鍾君,我去通報。”


    鍾會矜持地點點頭,身體微微後仰。


    甲士策馬去了,其他甲士過來,請鍾會下車,準備與鎮南將軍毋丘儉相見。鍾會卻坐在車上一動不動。甲士心中疑惑,卻不敢多問。


    陪鍾會來的荀勖看在眼裏,暗自發笑,揮了揮手,示意甲士不必緊張,站在一旁就是。他自己下了車,侍立一旁。


    過了一會兒,毋丘儉帶著兩個親衛,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匆匆走到車前,拱手行禮。


    “鍾君?”


    鍾會微微頜首。“潁川鍾會,見過君侯。”


    毋丘儉連忙再拜。“豈敢,豈敢。先父當年曾在太傅麾下為將,受益良多。儉待罪尚書時,也曾多次向太傅請益,無以為報。久聞鍾君家學淵源,頗有太傅遺風,一直未能親見。今日得見,幸甚幸甚。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還請鍾君見諒。”


    一旁的甲士如夢初醒,這才知道自己剛才請鍾會下車錯得有多離譜。


    毋丘儉的父親就是鍾繇的故吏,毋丘儉的官再大,在鍾會麵前也要矮一級。


    鍾會爽朗的哈哈一笑,起身下車,與毋丘儉見禮。“君侯太客氣了。會承先人餘蔭,蒙陛下不棄,奉詔來見君侯。還望君侯以國事為重,立刻率部趕往高平陵,以慰陛下。”


    “喏。”毋丘儉躬身再拜。


    鍾會湊了過去,在毋丘儉耳邊說道:“君侯救駕有功,三公已是囊中之物。”然後輕輕拍了拍毋丘儉的肩膀。“努力!”


    毋丘儉大喜,向高平陵方向拜了拜,又向鍾會拱手施禮。


    “鍾君大恩,沒齒難忘,稍後必有重禮相謝。”


    ——


    毋丘儉帶著隊伍,與鍾會一起趕往高平陵。


    他沒有騎馬,與鍾會同車,並且坐在右邊的位置。他本來是想給鍾會駕車的,鍾會卻覺得太過招搖,堅持不準。


    毋丘儉隻好作罷。


    一路上,他沒問高平陵的情況,反倒請教起了名實、才性之類的問題。這些都是鍾會最擅長的話題,鍾會旁征博引,口若懸河,說得頭頭是道,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午時剛過,毋丘儉趕到了高平陵。


    毋丘儉下車,部署將士。鍾會則趕往享殿,向曹芳匯報。


    曹芳正聽桓範講解文皇帝曹丕登基前後的事,看到鍾會迴來,便暫時打住了。問了一路的情況,隨即命人召毋丘儉見駕。


    在等待的時候,鍾會提議,請郭太後、太傅司馬懿、太尉蔣濟等人一起來,以示鄭重。


    鍾會話音未落,桓範便出聲製止。


    “陛下,臣以為不可。”


    “為何?”曹芳有些不解。


    “陛下既然決定與郭太後及大臣盡釋前嫌,就不宜過於張揚,折辱太後及大臣,留下芥蒂。郭太後出自西平,當年西平叛亂,主持平叛的人就是鎮南將軍的父親毋丘興。此時讓太後來見鎮南將軍,有故意之嫌。太傅當年奉詔征遼東,鎮南將軍也在太傅麾下聽令。此刻相見,是向太傅示威嗎?”


    桓範搖搖頭,不滿地瞪了鍾會一眼。“此等意氣之舉,非大臣宜為。”


    鍾會麵帶假笑,也不說話。


    曹芳也有些為難。“士季,你覺得呢?”


    鍾會拱手說道:“大司農所言,自是持重之見,無可非議。隻是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太後之所以敢於幹政,大臣之所以願奉太後詔書,正是欺陛下年少,威望不足,一如當年待先帝。鎮南將軍是先帝東宮舊臣,乃心為國,正是陛下可以信任的肱股,使太後與眾臣知陛下不可欺也。”


    桓範大怒。“大亂之後,人心不安,當以和為貴。若是步步緊逼,如何能安?”


    鍾會閉口不言。


    曹芳想了想,擺擺手,打斷了還想喝斥鍾會的桓範。“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不過太後與大臣們都是明智之人,既知鎮南將軍至,豈能還有輕視之心。不必太過招搖,朕見見鎮南將軍就行了。士季,你去請鎮南將軍來吧。”


    “唯。”鍾會躬身領命,轉身去了。


    桓範一聲歎息。“陛下,武皇帝有言,不可慕虛名而處實禍。與大臣相處,不可逞一時意氣,時時當以隱忍為上。當年武皇帝不滿荀彧阻撓,也隻是暗示而已。文皇帝殺楊俊、鮑勳,固然一時痛快,卻惹來多少麻煩?殷鑒在前,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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