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沉吟良久,斟字酌句的說道:“陛下信臣麽?”


    曹芳沒有立刻迴答,而是非常認真的想了想,才緩緩說道:“我相信,潁川陳氏的後人,總該有點做人的底線吧。”


    陳泰的神情有些尷尬。


    天子沒有正麵迴答他,等於否認了他個人,隻承認潁川陳氏。很顯然,天子對他之前的作為並不滿意。如果他還想居中調停,就隻能賭上潁川陳氏的名聲。


    將來萬一出了差錯,不僅他個人的名聲毀了,潁川陳氏幾代人積累的清譽也毀了。


    他不能不慎重考慮。


    但事情走到這一步,他想退也不現實。


    棄君於危險之地而不顧,有悖於人臣之義。


    “謝陛下,臣願以潁川陳氏的清譽向陛下保證,恪守臣節,忠於大魏。”


    曹芳眼角跳了一下,暗道此人果然是個杠頭。他隻說恪守臣節,卻沒有說唯命是從。隻說忠於大魏,卻沒有說忠於陛下。這裏麵的區別看似細微,細想卻有天地之別。


    但他能夠接受。


    正如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此時此刻,陳泰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


    “甚好,先帝在天之靈,以及你陳氏的先人,都會聽到你的這句誓言。”


    陳泰的後背有些發涼,總有一種先帝就在一旁看著的感覺,誓言也多了幾分份量,沉甸甸的壓在肩上。


    “臣冒昧,敢問陛下打算如何處理?”


    曹芳早有準備,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將軍擅權,多有不法,罪有應得。他已經上書自免,朕也答應了,如何治罪,當由廷尉審判,公卿共議。陳卿以為如何?”


    聽到曹芳換了稱唿,陳泰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麽說,至少天子選擇了信任他。


    “臣附議。”


    “太傅為大將軍逼迫,奮起反擊,朕可以理解。”曹芳頓了頓,籲了一口氣,仿佛強忍心中不憤,又慢慢說道:“但朕不能理想的是,大傅受了委屈,不向朕申訴,卻向永寧宮請詔,置文皇帝詔書於何地?如今大將軍已經自免,太後與群臣皆至,其弟司馬孚與司徒高柔、太仆王觀卻依然握重兵,據洛陽,又是何意?”


    曹芳說完,向陳泰深施一禮。“有勞陳卿,為朕除疑解惑。”


    陳泰嚇了一跳,連忙避開。“此乃臣應盡之份,不必贅言。”


    “那朕就恭候陳卿佳音。”曹芳說完,揚了揚手,轉身背對陳泰。


    陳泰本想再說,可是見曹芳的意思,知道這兩個問題不解決,天子根本沒有繼續談的意思,隻好躬身拜了拜,轉身下山去了。


    鍾會站在一旁,看得仔細,暗自叫好。


    天子這幾句話說得太好了,不僅讓陳泰啞口無言,還圓滿的實現了拖延時間的目標。沒有半天時間,司馬懿、蔣濟等人根本討論不出一個能讓人接受的答案。就算司馬懿讓步了,同意將司馬孚、高柔、王觀召到高平陵來,也需要至少一天時間。


    一轉眼,兩天時間就過去了。


    曹芳轉身看向鍾會,用下巴指指一旁的牽弘。“士季,你是怎麽讓他這麽聽話的?”


    之前曹彥與鍾會一起審訊完牽弘,曾向曹芳匯報,但隻說了結果,沒說過程。牽弘認罪,曹芳是知道的,但認罪得這麽徹底,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鍾會略帶得意的笑笑。“臣隻是告訴他故征西車騎將軍張合戰死的真相罷了,遼東戰事,他並不陌生,毋須臣饒舌。”


    曹芳恍然大悟,暗讚一聲。不得不說,鍾會這張嘴太能說了,精準的擊中了牽弘的軟肋。


    牽弘的父親牽招與張合同為冀州武人,遭遇也相似。張合被司馬懿陰死,牽弘很容易產生同理心,進而懷疑司馬懿會不會將他當作犧牲品。


    遼東之戰,司馬懿的狠厲更是人所皆知,根本不用鍾會多說什麽。


    牽弘接受司馬師招攬,除了自身佳作不暢,受到排擠之外,主要是因為與李胤同母的關係。如今司馬師已經廢了,他們沒有了效忠的目標,又可能被司馬懿出賣,哪裏還有堅持的信心。


    鍾會用司馬師換取牽弘為人質時,應該早就想到了這一步。


    “甚好。”曹芳微微頜首,表示讚許。


    鍾會喜形於色,躬身致謝。


    ——


    陳泰下了山,迴到郭太後麵前,將天子的意思說了一遍。


    郭太後當時就變了臉色,嘴巴嚅了半天,卻沒說出一個字。


    郭芝神情不豫,卻也沒敢多說話。


    太後幹政,這個罪名太大了,他們都承擔不起。


    大魏立國,文皇帝即位不久就下詔,嚴禁後宮幹政。先帝駕崩時,天子尚幼,但先帝安排了顧命大臣輔佐天子,卻沒有給郭太後問政的權力。


    所以司馬懿起兵清君側情有可原,郭太後參與其中卻名不正言不順。天子此問,直指郭太後的要害,剝奪了郭太後說話的權力。


    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那天子就有理由懷疑他們目的不純,信任也就無從談起。


    同樣陷入困境的還有司馬懿。


    他要搞曹爽,天子同意了,但司馬孚等人還留在洛陽城,這就沒有誠意,很難讓人相信他沒有其他的目的。而這個目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在這樣的情況下,讓天子相信他,自然無從談起。


    天子的意思很清楚,在安全無法得到保證的情況下,他不可能下山,更不可能與郭太後、司馬懿相見於先帝神位之前。


    大臣們麵麵相覷。


    天子的要求很合理,但很難達成。


    司馬懿起事的合法性就來自於太後的詔書。如今天子質疑太後幹政,他難辭其咎,誰能保證天子將來不會追究此事?


    作為深受文皇帝信任的老臣,你敢說你不知道這道詔書?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這種事,如果沒人說破,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可如今有人提出,而且是天子本人,不能不讓人擔心,天子這是故意留下一個扣,以備將來。


    在沒有得到天子任何承諾的情況下,讓司馬懿放棄對兵權的控製,顯然也不現實。


    明明不現實,卻又不能不答複,不能讓人不懷疑,天子根本沒有就此罷休的想法,隻是在拖延時間,等待援軍。


    想到這些,推薦陳泰上山談判的蔣濟有些不高興。“玄伯,天子的要求有些強人所難啊。”


    陳泰點點頭,隨即又說道:“權臣在側,天子如芒在背,也是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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