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顏溪幾乎徹夜未眠。


    她不是養在深閨的乖乖女,一個女人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地從蘇州到這裏,要經曆多少的苦難,她心裏其實很清楚,隻是在強迫自己不去相信。


    結合李勤雲車夫說的話,顏溪幾乎能腦補出一個可憐女人的故事了。


    ——可是她卻無能為力,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分每秒都會在這個時代上演,他們折斷了她們的雙翼,殘忍的給每一個女人套上鐵鏈,親眼看著她們認命,親眼看著她們被馴服。


    然後還要站在製高點上俯視著這些麻木的女人,嗬斥她們的不思進取、藐視她們的無能為力、唾棄她們的肮髒與不堪。


    顏溪躺在床上,就那樣使勁地盯著牆壁,直到眼睛開始發酸發痛,直到眼角有濕潤的液體流出,她已然分不清這些淚水是因為生理的不適還是心理的傷痛了。


    她睜著眼睛想了一整夜,再眼睜睜看著天色破曉,看著太陽漸漸升起,看見天一點點亮了起來。


    她不停的告訴自己——會好起來的,就像天終究會亮一樣,她終究可以看到這一天的。


    等到起床看見了柳蓁和鄭婉兒同樣發青的眼睛,顏溪覺得一晚上的疲憊都在此刻消失的幹幹淨淨。


    因為她從來不是一個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跟她們並肩而行,昂首挺胸走在這條坎坷不平的道路上——


    走得無畏,走得坦蕩。


    ……..


    好容易捱到了中午,幾人飛快的收拾好東西,一出門看見徐有舟已經等在那裏了。少年少女們相視一笑,秦嶺駕著馬車,飛速朝著徐家別院奔去。


    等到了別院,秦嶺跳起來一看,芸兒已經屏退了下人,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等著了。他還是從老地方把三個女孩送了進去,然後和少年們一起掛在牆頭上,注視著芸兒的一舉一動。


    顏溪一進去,芸兒就看見了她們,一抬頭,竟然從重重掩映的樹枝之間看見了懸掛著的“四個人頭”。她吃驚的捂住了嘴巴,顏溪有些無奈地解釋道:“芸兒你放心,他們不是什麽扒人牆角的登徒子。”


    “我們是一夥的,不對,我們不是一夥的,呃,也不對,我是我們都不是什麽好人….啊也不對…..”


    芸兒被顏溪逗樂了,難得恢複了一點少女的情態道:“喂,不是好人的公子們,下來吧,別在那裏掛著了,怪瘮人的。”


    秦嶺接幾人聽罷也不再耽擱,立即翻身下牆,快步走到了芸兒的麵前 。


    何霽誠立即抱拳聲音穩重不像一個年紀輕輕地少年:“這位……姑娘,唐突了,還望您見諒。”


    芸兒已經太久沒有見過有男人用這樣彬彬有禮的態度麵對她了,她早已習慣了那些男人淫邪的眼神,此刻看著少年清澈的眼睛,她突然間有一點自慚形穢。


    她轉過身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側對著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後自嘲道:“幾位小公子無需如此客氣,賤妾不過一片浮萍,不過是一個供人娛樂的玩物罷了,受不起公子們的禮。”


    鄭婉兒一聽焦急的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說什麽呢!芸兒姐姐,你別這樣輕賤自己。我……我聽著難受……”


    “是啊,芸兒姑娘,你不必如此自輕自賤,就算是萍草,也還有奮力紮根的機會。”


    芸兒的眼角再次濕潤了,她轉過身子,用自己最端莊的姿態向著眾人屈膝行禮,想到他們今日裏來找她的目的,又不由得急道:“對了,小姐們。你們昨日說王家村裏有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姑娘,她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芸兒姐姐,你也別叫我們小姐了。我叫顏溪,你叫我一聲溪溪就好。”


    “我們本是無意之間來到這裏,卻看見你的相貌,心裏生出了些疑惑。紅兒是我們一年前在王家村認識的一個小丫頭,是王家村裏牛二和阿花的女兒。你跟她究竟是什麽關係?”


    芸兒聽完,不解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個紅兒是什麽人。但是我確實有一個妹妹,現在不知所蹤。”


    接下來,芸兒才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芸兒本名曹翠羽,她本來是蘇州一戶書香門第的女兒,家裏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完全可以平安度日。


    可她爹娘突然間暴斃而亡,隻留下她和兩個妹妹惶惶不可終日。她二叔一家見她們三個孤女,人微言輕,就立刻顯露出狼子野心來。


    聯合族裏的長輩,以不孝的名義奪了他們的家產,還將三人掃地出門。


    多虧芸兒早有準備,收拾了一些錢財細軟交給了自己信賴的忠仆提前帶出了曹家,這才免得一開始就流落街頭。可好景不長,她們幾個不過幾個女子,最小的妹妹當時也不過四歲的年紀。


    她們很快就被貪心的街坊盯上了,一天晚上偷偷摸摸進了她們的房門,拿走了全部的銀錢。而另一邊,她們那狠心的二叔還妄圖找到她們,賣個好價錢。三人實在沒有辦法,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她們趁著人不注意,鑽進了運貨的船裏,靠著臨走時一個好心大娘施舍的吃食,才勉強從蘇州到了揚州。


    剛到揚州那會兒,她們依舊舉目無親,甚至還跟著叫花子要過一段時間的飯。知道遇見了一個叫做陳爺的男人,他幾次施舍她們,還在小妹生病之際施以援手,這才讓涉世未深的曹翠羽相信了他。


    之後,他就把曹翠羽送進了一個叫做萬春樓的青樓裏,也不讓她接客,隻是一直讓老鴇找人調教她。她也不是沒有反抗過,可陳爺一句:“你還想不想見到你妹妹們了?”就讓她徹底喪失了反抗的勇氣。


    就這樣,她和她的二妹——一個如今被喚作玉俏的丫頭,就待在了萬春樓裏,而小妹一直不知蹤跡。她隻能通過每半年收到的小妹的繡品,來判斷她過得好不好。


    眾人聽完,一片唏噓。


    芸兒早就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吸了吸鼻子,焦急道:“所以我其實並不知道紅兒是不是我的妹妹,我妹妹本名叫曹清清。王家村是有一次陳爺來檢查我學的進度,無意之中說漏了嘴的,我一直記在心裏,本來想找到機會就去曹家村找我的妹妹。”


    “在萬春樓裏,我一直裝作愚鈍的樣子,不肯好好學那些勾人的手段。玉俏不同,她學得極為認真,她還來勸我,隻有先學好了才知道他們打得是什麽主意。沒過多久,玉俏就被送走了,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生死未知。”


    “我從這時起,才沒有繼續藏拙,我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就是盡快也要被送走,才能找到我的妹妹們。可我並沒有見到她們,而是直接被送到了這裏,還…..還被迫委身於這個虛偽至極的偽君子。”


    芸兒被壓抑了太久,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經蹲在了地上,埋著頭痛哭起來。因為怕被丫鬟們發現,她連哭出聲都做不到,顏溪隻能從她不斷顫動的肩膀看出她內心的痛苦來。


    她蹲下身,輕輕撫摸著芸兒顫抖的肩膀,無聲地安慰著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孩。如今才十七歲的曹翠羽,已經經曆了尋常人一輩子的苦難,她真心希望這個聰慧善良的女孩,日後能過得去好一些。


    芸兒還在哭著,可沒有一個人催促她,而是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哭完了,抬頭看見這些比她年幼的少年少女,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對不住,讓你們看笑話了。”


    柳蓁這時候突然上前,抱住了這個如蒲柳一般隨風飄搖的姑娘,顫聲道:“你別害怕,我們能救你走。”


    這是芸兒第二次聽見“別害怕”,她的心早就柔軟得一塌糊塗,她伸出手,揉了揉柳蓁的頭。


    堅定道:“你們已經答應我,要幫我找到妹妹,救出妹妹了。我作為她們的姐姐,哪裏能袖手旁觀呢?”


    “我得要繼續留在這裏,得到李勤雲的信任,從他這裏探取消息。我出不了這個大門,我妹妹薇然和清清,就全仰仗諸位了。“


    說完,芸兒躬身向幾人行了一個大禮。


    “曹翠羽先在這裏謝過幾位了。”


    要離開之前,徐有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芸兒的衣袖,“翠羽姑娘,真是對不住你,這個虛偽的人是我姐夫。”


    “不過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他沒機會來纏著你的,真的…..對不起。”


    芸兒笑了一笑,突然間又有些驚慌道:“替我向你姐姐道歉,翠羽實在身不由己,不是有意要……”


    她沒說完,可眾人都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在即將跳下牆沿的時候,顏溪迴頭看了一眼院子裏的女孩。


    她衝著眾人揮手道別,眼角滿是真摯的笑意。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腰如束素,齒如含貝;


    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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