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丙班那些少年離開後,考評自然沒能繼續。書院裏的人都被鄧克那一番話震住了,也沒了繼續看熱鬧的心情。


    山長秦禹見丙班少年們走得差不多了,才站出來組織起了現場的秩序。


    在他的安排下,看台上的人群漸漸散去,秦禹就站在校台之上,看著天邊的流雲,良久,才輕笑出聲。


    “臭小子,居然敢騙我。”說完,輕歎一口氣,也轉身離開了。


    鄧克在校台上那番擲地有聲的質問,也如同張了腳一般,傳遍了書院的每一個角落。


    有人欽佩他的勇氣、有人恥笑他的不自量力、也有人擔心他日後的處境,隻有顏溪,真心實意地感謝他。


    因為他,她心裏那頭野獸死了。


    她覺得自己又變迴了以前那個顏溪。


    顏溪突然間腦子裏閃過那句電影台詞: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凝視著你。


    她在富貴的人生裏迷失自己了,她竟然開始習慣於支配別人的命運,開始把自己跟那些寒門子弟放在了不同砝碼的天平上了。多可怕呀,隻不過短短幾年的光陰,她竟然變得麵目全非了。


    顏溪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江廷旭。


    她以前就隻是覺得他跟那些豪門子弟不同,他有一顆憐弱之心。可當她差點在這樣的生活裏沉迷的時候,他更加體會到了江廷旭的難能可貴。


    一個從出生就喊著金湯匙的人啊!


    不過,今日鄧克徹底點醒她了。


    一陣如清風般的暢快縈繞著顏溪,因為曾經迷失過,所以她會更加努力地克製自己。


    她明白自己對於幸福人生的渴望,明白自己內心對權利的欲望,可這世界上還有更多比這些東西更重要的事情。


    這世界上還有這麽多不平之事呢!還有那麽多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黎民百姓呢!還有更多更多被世道鎖在小小的一方天井裏的女子呢!


    顏溪摸了摸自己重新滾燙的心,像一個瘋子一樣開懷地笑了。


    “你怎麽了?不會是被我一番話嚇瘋了吧?”


    顏溪轉過頭去,看見鄧克正帶著笑意看著她。


    說實話,顏溪有些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就好比她原本給鄧克的定位是“食人狂魔”漢尼拔,可如今“漢尼拔”正笑容可掬地看著她,告訴她:“同誌,我其實是組織派來的幫助你的”。


    就這反差,再來幾次,顏溪或許就需要“速效救心丸”了。


    “你怎麽在這裏?我還以為現在你應該被圍得水泄不通呢!畢竟鄧大才子可是在今日贏過了何霽誠,又用一席話大放異彩的人物呢!”


    鄧克聽她揶揄,隱約感覺這個少女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發生了“質的變化”,可要具體說哪裏不對,他卻又說不上來。


    於是他撓了撓頭,“其實之前也不算騙你,那個陰狠偏執的是我,現在跟你心平氣和說話的也是我。”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人本來就是複雜的不是嗎?你或許不知道,但我親眼見過——有的人對兒子視若珍寶,可轉頭就能將自己的女兒給賣了。這樣的人,究竟是愛子女呢還是不愛子女呢?”


    顏溪怔住了,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和鄧克一起聊這麽有哲理的話題。她思索片刻,低聲道:


    “他們不愛兒子也不愛女兒,他們所作所為全是自私地為了自己。”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啊,這個答案。”


    “我來,是向你道別的,我們提前準備好了一切,馬車也已經在書院外了。我思來想去,在這個書院我已經全無掛礙,也就差你一句道歉了。”


    “當時,為了引你們入計,又是中傷秦小兄弟,又是故意嚇你,今日在這裏,鄧克向你賠不是了。”


    顏溪看著鄧克煞有其事地道歉,笑著扶起了他。


    “不礙事,反正我也在背後罵過你不少的壞話,我也不虧。”


    鄧克隔著衣服感受著少女溫潤的肌膚,還有那麽一絲絲從少女的手心傳來的溫氣。他整個人卻如同被燙到了一般,撤迴了自己的手,結巴道:“時間差不多了,他們都在等我了,我先走了。”


    看著他突然間匆匆離去的背影,顏溪非常自然地把他這一行徑歸於了“人有三急”。


    她隻能衝著鄧克喊道:“鄧克,祝你前途坦蕩,心想事成啊!”


    少年微微停頓了一下,強忍著迴頭的欲望,快步向書院外走去。


    …….


    等到送走了鄧克,顏溪漫無目的地在書院裏走著,卻在一簇繁茂的花葉之間看見了鄭婉兒。自從山長讓大家離開看台之後,他們幾人就被擁擠的人群擠散了,沒想到婉兒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


    顏溪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卻看見鄭婉兒一臉傷心地看著遠處,眼神卻沒有焦點。


    她坐過去攬住婉兒的肩,“這是怎麽了?我們的鄭大小姐在想什麽呢?”


    鄭婉兒看到身邊人是顏溪,才帶著哭腔一頭鑽進了顏溪的懷裏。


    “溪溪姐姐,我是不是很壞很壞的人。今日鄧克講了那麽一番話,我思來想去,我不過也是他所說的甲班的一員。我雖從未有意欺辱人,但我自己知道我心底是看不起他們的。”


    “可是他說的對啊,他們跟我們又有什麽區別呢,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不過都是會傷心會難過的人啊。”


    “溪溪姐姐,所以他們也是會難過、會不甘、會生氣的嗎?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這些是我阿爹阿娘、我祖母從來沒教過我的呀。”


    顏溪輕撫著女孩的額頭,輕聲道:“我沒有資格指責你,因為好長一段時間,我也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走了好多彎路,做了好多不好的事。婉兒,我想他們沒有怪你,他們恨的是這個世道。”


    “這個世道殘忍地把所有人標好了價格,低賤的就永遠被踩在腳下,很難有翻身的機會。婉兒,我們以後都不要這樣了,就算蕩不平天下不公之事,也能盡我們微薄之力,問心無愧就好。”


    鄭婉兒在顏溪的懷裏抬起了頭,看不見少女的臉色,隻感受到她心口猛烈地跳動。


    她低下頭,又緊緊地抱住了顏溪,在她的心口低聲迴答道:“好。”


    兩個少女就這樣依偎在一起,看著鄭婉兒信任的姿態,顏溪心裏湧起一陣羞愧來。


    是的,是羞愧,這種羞愧的感覺如同密密麻麻的針腳,不至於要了她的命,卻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她做錯了。


    顏溪一直知道自己骨子裏是一個有些冷漠的人,她從來不會輕易地全心全意信任別人。


    就連何老夫人也是好長時間才讓她真正放下了心裏的戒備。對於這些信任她的朋友,她都是該愧疚的。


    愧疚在他們覺得自己是負擔、是累贅的時候,她沒有出言反駁,因為她心裏真的有過這樣的念頭。


    愧疚在剛才擁擠的人群中,她避開少女焦急的眼神,主動放開了少女的手。


    上輩子她就不會處理親密關係,有很多聊得開的朋友,但她心裏真正認可的卻隻有那麽一個。


    顏溪摸著聲旁少女的頭,低聲說了一句:“婉兒,對不起。”


    “啊?什麽?溪溪你說什麽?我沒怎麽聽清。”


    麵對鄭婉兒懵懂的眼睛,顏溪笑著把自己的臉貼上了她的臉頰,笑著道:“我說,婉兒,我們以後一直做好朋友吧!”


    “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啊!”


    “對,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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