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連下了三日。


    齊愈坐在窗前,垂著眼,仔細繡著荷包。


    就連般姝來時他都未曾發覺。


    過了許久,直到窗台上的燭燈被飄進來的雪屑浸濕,熄滅,齊愈好似才有所察覺地轉身。


    他驚喜地放下手中的繡活,“殿下來了?”


    般姝“嗯”了聲,她從寬大的袖中掏出一封信來,笑眯眯道,“過兩日便是京中的賞雪宴,平常你都是要去的,今年我的齊公子總不能缺席吧?”


    齊愈一怔。


    他抬眸看向般姝。


    少女微微下垂的鳳眼裏搖曳著細碎的光,漫天碎玉般的雪屑倒映在她漆黑的眼中,竟叫人品出一絲溫柔來。


    齊愈緩緩搖頭,“我早已不是當初的齊公子了。”


    賞雪宴這種聽上去就風花雪月的雅事,是每年慣常舉行的。從前齊愈是很愛去的,畢竟他十分受人追捧,齊愈野心大,也虛榮。


    般姝倒不是想借著這賞雪宴做什麽。


    隻是這請帖送到她手上了,便想著給齊愈。


    索性她也並不愛湊這熱鬧。


    “有我在,誰敢說你不是?”少女仍是笑眯眯的模樣,將請帖塞到他手上,“從前你是京中交口稱讚的齊公子,如今亦是。”


    心髒,漏跳了一拍。


    齊愈抿唇。


    他慌張地垂下頭去,那一刻他不敢對上她赤誠的目光。


    是利用而已。


    隻是利用。


    ……


    般姝攜著齊愈來時,原本喧鬧攀談的聲音瞬間消弭。


    少女一襲月白色綢裙,外搭鵝黃色狐皮大氅,修長纖細的脖頸似白天鵝一樣,高貴典雅。皓齒青蛾,膚白貌美,即便未施粉黛,也美得驚人。


    而她身旁的白衣男子長身玉立,眉眼含笑,端的是君子如玉。


    般配。


    這是眾人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就連站在一起都讓人覺得天造地設,再沒什麽比他們更般配的人兒了。


    隻有倚在假山旁,懶懶應和旁邊好友寒暄的少年,臉色一點一點變得極冷,似原本漸停的碎雪複又變得急切而聲勢浩大。


    江湛眯了眯眼,下巴倨傲地抬起,“那是誰?”


    好友有點懵,“七皇女啊。”


    江湛煩躁地否定,“不是,她旁邊那個男的。”


    “哦,他啊,”好友語氣輕蔑了許多,“齊愈,就那個齊國微的兒子,罪臣之子。”


    少年慢吞吞晃著手腕上的銀手鐲,嘴角笑意森然,“原來是他啊……”


    那邊齊愈溫和有禮地應付或刁難或擠兌的問題。


    他微微側眸,就見少女始終站在他身旁。


    安靜地陪著他——


    無聲給他撐腰。


    說不清是什麽情緒,齊愈那一瞬間覺得,就這樣,也挺好。


    “齊公子芝蘭玉樹,高不可攀,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還是落到了七皇女手上,還真是委屈齊公子了。”


    那男人捂著嘴唇“嗤嗤”笑著。


    般姝聽了沒什麽感覺。


    反倒是一直嘴角帶笑的齊愈臉色寒冷,“那你最好離殿下遠些,你身上的狐臭味熏到我家殿下就不好了。”


    那男人嘴角的笑尷尬地僵硬住了。


    他惱羞成怒地盯著齊愈,正要發火,般姝不鹹不淡地說,“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來人,把他拖出去,以後我不想在京中再看見他。”


    一句話。


    決定了一個正冉冉上升的氏族的未來。


    那男人起初還笑。


    可直到看見般姝手中的令牌,他才麵如土色地求饒。


    那是代表女皇身份的令牌。


    沒人敢不遵。


    般姝慢條斯理地抬腳碾過男人的手指,“求我沒用的,求他才有用。”


    她指了指齊愈。


    男人又開始給齊愈磕頭,聲聲見響。


    齊愈垂眸看著跪在地上狼狽失色的男人,這就是權勢的力量麽。


    還真是好用。


    他垂眸盯著少女饒有趣味的側臉,一字一頓,“殿下,我不想原諒他。”


    “那就不原諒,沒人敢為難你,”般姝漫不經心道,“不過是一條哈巴狗罷了,來人,拖下去。”


    四周死靜一片。


    般姝抬眸,勾唇輕笑,“齊愈可不是沒人撐腰,別欺負他。”


    周圍人忙點頭稱是。


    齊愈靜靜看著少女,薄唇緩緩抿起,指尖蜷縮。


    連帶著心髒,都塌下去一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臉上重新擠出虛假的,溫和有禮的笑容。


    齊愈又被一眾人熱情地圍成一圈。


    般姝挑眉,起身走到亭子裏躲雪,她安靜托著下巴看亭外的雪色。


    麵前忽然多了一杯酒。


    視線再往上。


    是少年恭順秀美的麵容。


    “殿下,這是果酒,不醉人的,可以喝。”


    “你是誰?”般姝舉起酒杯,慢吞吞晃了兩下,淡紫色的液體在瓷白的杯壁染上漂亮的顏色。


    少年在她身旁坐下,手肘支著下頜直勾勾望著般姝的眼,“江湛,我叫江湛,殿下可以叫我子騫。”


    般姝指尖一頓。


    眸子裏的懶散之色稍褪,她打量了少年半晌,溫笑,“子騫。”


    少年眉心一粒朱砂,在白皙的臉上分外惹眼,無端給他添了幾分佛陀似的悲憫。


    “你是哪家的公子,平日怎的沒見過你。”


    少年歎息,“子騫自幼便在寺中修行,前些日子才迴了京城,殿下見我臉生也不稀奇的。”


    說話間,鍾瑩瑩喘著粗氣過來搭著般姝的肩膀。


    般姝嫌棄地挪開她的手,“你這是喝了多少酒?”


    江湛靜靜地看她。


    隻覺他的小殿下就連蹙眉都漂亮得出奇。


    “鍾姐姐。”少年站起來,乖巧地叫了鍾瑩瑩一聲。


    鍾瑩瑩腳下趔趄。


    靠。


    裝得挺人模狗樣的。


    般姝挑眉,“你們認識?”


    江湛搶過鍾瑩瑩的話頭,輕聲道,“她是我表姐。”


    般姝隨意點點頭,不再問了,她慢條斯理抿了口果酒,葡萄味的,微酸,但入口迴甘,慢慢的便有些清甜了。


    她不自覺喝了幾杯,麵上已有些酡紅之色。


    江湛不著痕跡地打量她,卻並未出聲阻止。鍾瑩瑩惶恐地用眼神看他,那滴溜溜轉的眼珠子明晃晃地在說——


    你他媽怎麽這麽齷齪,居然想趁人之危??


    鍾瑩瑩滿心複雜。


    雖然江湛是她堂弟不假,但般姝也是她過命的好姐妹啊!


    一聲姐妹大過天,姐妹永遠肩並肩!


    江湛無視鍾瑩瑩宛若看禽獸的目光,他垂下頭,聲音低柔蠱惑,“殿下還要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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