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12點左右,凡三終於醒酒。


    錢詠琳聞聲起床,將綠豆粥用微波爐熱好,端到梳妝台上。


    凡三起身方便洗手後,一口氣將這碗粥喝光,心裏感覺舒適許多。


    這麽多年,除了母親劉月英,凡三喝高後,還真沒有誰這麽細心地照料。


    刷牙洗臉後,他將東屋窗戶微微打開,透氣,然後,拉著錢詠琳去了西屋客房。


    兩人一時睡不著,躺靠在西屋靠西床頭,凡三與錢詠琳講了白天聚會中,有人提及的單相思事情經過。


    光州師範二年級上期,凡三喜歡上隔壁班,一個來自淮河之濱的女生唐茜。


    唐茜是城裏人,父親是高中校長,母親是銀行職員,哥哥在科技局,家裏條件挺好。


    她心形臉,齊肩短發,膚色白皙,眉清目秀,人長得不是天香國色,但目光清澈,幹淨利落,一口當地普通話非常悅耳。


    對於自小在鄉村長大的凡三來說,這種城裏女孩,稍有姿色那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二年級上期,在學校秋季運動會上,看到唐茜穿著運動短衣褲,在女子800米比賽中翩若驚鴻的表現後,凡三就不可自拔地犯了單相思。


    凡三對唐茜迷迷糊糊單戀了一年,甚至利用暑假,騎車跑200多裏去看她。


    這事極少人知道,甚至唐茜本人都不甚明了,其他同學更是不知情。


    二年級那個暑假,凡三與幾個同學留守,在學校值班看校。


    他與一個雩婁老鄉調班,騎著光州一位同學朋友的自行車,去烏龍集尋找唐茜。


    這個雩婁老鄉當時就勸凡三,說兩個家庭,條件相差太大,去了也是白去。


    不過,那時的凡三,不過16周歲,正是熱血沸騰的時候,哪裏聽得進去。


    這一去,他不僅沒有看到唐茜,還差點丟命。


    去烏龍集,首先要過淮河。


    班上有一個同學家在鄧灣,凡三就騎車去了上油崗鄉,那裏有渡口到對麵的鄧灣。


    過淮河時,艄公用粗大的毛竹撐船,但他沒有直線橫渡,而是逆水往上遊撐了好大一截。


    差不多到河中央時,他才放緩力度,讓船緩緩掉頭,順水而下。


    這是凡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船橫渡淮河。


    艄公為達目的,不走直線走曲線的操作,讓他非常驚訝。


    艄公告訴他,河水東流對船隻衝擊大,如果直線橫渡,不僅到不了對岸渡口,還會被衝向下遊。


    這個道理,凡三在書上早就看到過,現實中還是第一次體驗。這讓他真切感到:“紙上得來終覺淺。”


    隨著歲月流逝,那位艄公逆水行船的一幕,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時刻警示著他欲速則不達,曲線才能到達目標。


    過了淮河,就是鄧灣,那個同學住在鄉下,凡三在他家住了一晚。


    在這裏,凡三第一次看到北方咬大蔥,吃饅頭的飲食習慣。


    聽說凡三要進城看望唐茜,這位好友也勸他別去,去了也沒用。


    他說自己上高中時,唐茜父親還是校長,老校長對子女很嚴,不會允許這小妞亂談戀愛。


    凡三頭鐵,硬是前往。


    從鄧灣去烏龍集不遠,一路上,凡三一邊騎車,一邊想著小時候父親講的烏龍集來曆。


    古時候,孫叔敖的故鄉期思,有一個小夥子,既勤勞,又善良,十裏八鄉很出名。


    一天傍晚,小夥子有事去北麵,淮河邊最大的集鎮。


    路上,他發現一個穿著打扮好看的少婦在路邊哭,就好心地問她怎麽迴事。


    原來,這個少婦迴北邊集鎮娘家,走路不小心,把腳崴了,疼得走不了路。


    半夜三更,四周看不見人,一個少婦孤零零地在路邊,遇到歹人怎麽辦?那個少婦可憐兮兮地求小夥子幫忙。


    小夥子心善,不計較男女之別,就彎腰背起這絕色少婦,一起趕路。


    剛開始,小夥子覺得這少婦身輕如燕。走著,走著,他感覺肩上越來越重,不由有些奇怪,隻當是自己累了。


    可是,離集鎮越近,他感到背上這少婦越重,唿吸也越粗,還有一股腥氣。


    來到淮河邊上時,路邊正好有一處茶棚,透著微弱的燈光。


    小夥子借著光亮,扭頭一看,哪有什麽少婦,分明是一條黑不溜秋的大烏魚,張著大嘴,瞪著自己。


    小夥子嚇壞了,大叫一聲,將身上這條大烏魚,一下子掀到淮河裏去了。


    然後,他撒腿就往茶棚跑,那條烏魚精瞬間消失在河水裏,小夥子撿了一命。


    這個事情,茶棚老板親眼所見,於是,一傳十十傳百。


    當地人說,烏魚成精後就變成了烏龍,於是這個集鎮,慢慢就成了人們口中的烏龍集。


    小時候聽說這故事時,凡三隻覺得驚悚、好玩。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的生活會與烏龍集有交集,而且愛上了這裏的一個精靈一般的美麗姑娘。


    唐茜家曾住在縣高中,除此之外,凡三一無所知。


    到了烏龍集,他不敢到處亂問,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希望在某一個街頭,突然碰到夢中情人。


    這就像30年代某個詩人,總想在悠長的雨巷,碰到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


    這兩天,凡三去過縣高中,到過銀行、科技局,甚至去了縣政府門口觀望,都沒有看到心上人的倩影。


    凡三是個窮學生,身上就揣著一個月的看校費,20來塊錢。


    交了 過河費,他身上也就20塊錢。除了吃飯,他連最便宜的旅館都住不起。


    白天找人,晚上就睡在淮河大壩上。


    那時,為了防洪,淮河大壩堆了不少沙堆,沙堆間相距不遠,還有一些打更的茅棚。


    這年汛期不大,茅棚裏沒有人。


    凡三找到一處遺落有木板的茅棚,枕著兩塊磚頭睡覺。唯一的財產自行車,也被他搬到棚子內。


    夜晚,看著茅棚頂上破洞裏漏出的點點星光,聽著淮河水夜間的濤聲,凡三有些羨慕那個遇到烏魚精的小夥子。


    他覺得,如果能有那麽一場奇遇,與豔絕人寰的妖女來一次親密接觸,那麽,就算是死了,也沒到這世間白來一迴。


    那時候的凡三,滿腦子都是梅裏美小說《卡門》裏不自由毋寧死的吉普賽女郎,《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鍾情少年,還有屠格涅夫詩集裏,俄羅斯鄉村那神秘的《少女的聲音》。


    然而,神話傳說也罷,古典愛情也好,現實中統統沒有。


    烏龍集不大,也就幾萬人,但在通訊不發達的當時,一個外鄉人,來到這裏尋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多次碰壁後,尋人不遇的凡三隻得失望而歸,一個人孤獨地離開這個小時候帶給他許多美麗幻想的城鎮。


    從此,那個烏魚精的傳說,他再也沒跟人提起過。


    事情已經過去17年了,在這個陰冷的冬夜,迴憶起那個夏天傍晚,徘徊在烏龍集街頭,踽踽獨行的情景,凡三臉上的表情依舊充滿失望。


    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因為喜歡一個女孩子而衝動地找上門去。


    年輕就是膽大,無憂無慮,熱血沸騰,想說就說,說幹就幹。


    迴想起來,凡三都有點不敢相信,當時那個幾百裏單騎追愛的小夥子,真的是自己。


    歲月是把殺豬刀。


    很多年輕人,在歲月打磨下,多年後,都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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