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家的太太身形纖細,麵上法令紋有點深,打扮也偏清淡,穿著一身青黑色的及膝旗袍,一雙尖尖的小腳半藏半露。


    聽說她前段時間生病了,這幾次的宴會也就沒見過她。


    這是蘇白露第一次見到這個對門的當家太太。


    她麵上敷著白粉,看起來略有些病態。眉眼間的淩厲掩蓋不住。


    五官隱約能看出年輕時候的清秀。


    也就比她婆婆慕太太大幾歲,和慕太太站在一處,活像是母女倆。


    蘇白露猜測她或許是一個很嚴肅的人。


    她沒猜錯,童太太但凡見到誰,都要上來見見禮。


    本著輩分的差別,蘇白露向她行了一禮,她坦然受了。


    蘇白露倒是沒什麽,慕太太笑容一頓,而後又恢複如常。


    不一會兒,人來齊了,茶會正式開始了。


    黃太太準備的很充分,有茶和點心,有最新的報紙,也有麻將局。


    有的太太昨日打累了,今天就沒沒打,圍著旁邊的桌子吃吃點心,喝喝茶,看看報紙。


    或者見人家打得有趣兒了,就上去看看。


    慕太太本來不太會打麻將,被別家的太太帶著打了幾迴,也得了點趣味兒。


    一上來就找了個位置坐下,一看就知道要打牌的。


    蘇白露端了杯茶,坐在一旁看著慕太太的牌。


    幾個太太伸手摸牌的時候,纖細的手指各有其美。


    有個太太塗著火紅的丹蔻,慕太太的手指甲蓋兒修剪得長短合宜,一眼看去,舒服極了。


    手上戴著蘇白露買的綠寶石戒指鴿子蛋,格外的顯眼。


    幾個太太邊摸牌,看著她的手納罕道:“慕太太您手上的戒指在哪兒買的?怪好看的。”


    慕太太笑了笑道:“白露這孩子給買的。”


    “我還說個頭太大,俗氣,不過這孩子的一片孝心,還是給戴上了。”慕太太雖說著嗔怪的話,但大家都明白隻是炫耀呢。


    笑道:“還是你家兒媳孝順。”


    “不過確實好看,還是你們年輕人有眼光。”一個太太問蘇白露。


    蘇白露笑了笑,“任何一家首飾鋪中應當都有,太太們都隻管去逛,一定有喜歡的。”


    慕太太運氣不錯,蘇白露在一旁隻看牌,不說話。


    偶爾給她端來一杯茶。


    對麵幾個沒帶兒媳兒的婦人不免有些羨慕。


    蘇白露茶喝多了,不免肚子有些漲,想去廁所。


    悄悄起身走了出去,正想找一個丫鬟問問洗手間的位置。


    恰好有一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女人經過,蘇白露上前問道:“請問,我想要如廁,要是哪裏?”


    那女人低著頭,伸出手給蘇白露指了一個方向,“朝著哪裏直走,右拐,有一個小隔間。”


    當她抬頭的時候,蘇白露才看清楚,這是個臉頰削瘦的女人,麵色蒼白,黑眼圈重重的,眉宇之間的怯懦之氣掩藏不住。


    看著有些眼熟,蘇白露有點憋不住了,也就沒在意,急急忙忙地想著廁所的方向跑了。


    女兒站在原地,看著衣著華貴的奶奶,眼中既羨慕又渴望。


    不過想到自己的地位,隻歎了一生氣。


    急忙閃進了一間房間。


    蘇白露解決了生理需求,才有空去想那個女人的事情。


    “到底是誰呢?”


    “真的挺眼熟的。”


    想了好半天,她確認記憶中沒這麽個人,就放到一邊去了。


    房間中王青青一雙紅腫的手,凍得皴裂,她仔細將手上的傷口洗幹淨,擦上豬油。


    明明是童家的大少奶奶卻坐著丫鬟的活兒,她不在意,想到在外麵花天酒地的丈夫,還是不免傷神。


    一個瘦小的女童偷偷打開房門,鑽了進來。


    順著女人的膝蓋爬了上來。


    “娘。”


    王青青從難過中迴神,急忙圈著小姑娘,把她抱穩。


    “乖月月,你怎麽來了?”


    小姑娘叫童月,是王青青和童家大少爺童偉的女兒。


    童月摟著王青青的脖子,細聲細氣地撒嬌道:“我想娘了。”


    王青青心中安慰,摸著小女兒的小辮子,哄著:“娘也想月月。”


    看著小閨女凍得通紅的腳脖子,王青青心疼地眼淚珠子直掉,連忙朝著自己冰涼的手上哈了一口熱氣,就用手去捂童月的腳脖子。


    “月月冷不冷,娘給你捂一捂。”她沒想到婆婆這麽狠心,不管怎說,月月是她的親孫女啊,怎麽能這麽對孩子!


    捂了一會兒,童月的腳脖子不再是烏青,王青青把她放開,叮囑她:“迴去吧,不然你祖母發現了,要生氣的。”


    童月朝著王青青甜甜地笑了笑,邁著小步子走了。


    一雙兒女牽絆著她的心,王青青覺得日子也不全是苦的。


    她還有妹妹呢,去年豫省受災,不知道妹妹在流落到了什麽地方。


    她要好生或者,養大一雙兒女,等妹妹團聚。


    趁著府裏分派的活做完了,王青青想多糊一點火柴盒兒,趕在過年前給女兒做一身體麵的衣裳。


    她再怎麽不受寵,也是童家的大小姐。


    在穿戴這塊兒,大兒子童吉生倒不用她操心,童太太將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嬌慣地無法無天。她這個當母親的,想都多說一句話都不成。


    婆婆不喜歡她插手教導吉生的事情,吉生自己也不喜歡她。


    王青青不知道如何是好。


    現在她能做的,就是多存一點錢,給女兒攢一點嫁妝。


    蘇白露坐了老半天,渾身骨頭都有點僵硬了,上完廁所就在園子中溜達了一下。


    她沒亂走,就在慕太太她們打麻將的廳院的旁邊的小花園中走了幾步。


    冬天光禿禿的,沒什麽好看的。


    不遠處一個穿著鵝黃色舊衣的小家夥蹦躂地走來。


    蘇白露一看,這不是童家的小丫頭嗎?


    去年她見過的,還給過她糖吃呢。


    時間過得真快,小丫頭也長大了一歲,今年五歲了。


    看著她像個小企鵝一樣,一歪一步地走過來,蘇白露忍不住朝著她招了招手。


    “小丫頭,過來!”


    估計是不記得她了,小姑娘有些害羞,停頓了一會兒。


    蘇白露繼續釋放善意,“是叫月月吧,過來,姨姨是對門的,去年見過你的。”


    童月看著這個美麗的姨姨,遲疑了一會兒,怯生生地上前。


    “姨姨好。”


    童月走近,蘇白露才發現她的褲子短了一截兒,大冬天的,一截兒小腿露在外麵,凍得通紅。


    暗道這家人奇葩,好好的大小姐,給她穿成這樣,衣裳都不合身了,看樣子估計還是去年的。


    孩子都長高了,也不知道重新裁一件兒好衣裳。


    不過想到童家大少奶奶的地位,蘇白露知道她也是沒辦法。


    看著難免心疼,蘇白露摸了摸全身,也沒什麽適合的東西。


    突然想起慕斯言的金庫都在她身上揣著呢。


    直接掏了顆金花生遞給她。


    “姨姨給你的,拿給你娘,還有,這個不能吃的,記住了嗎?”


    她還有各種珠子,珠子更加危險,就沒給她。


    金花生做的不小,隻要不刻意吞,根本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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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了牌局,童太太送大家到門前的時候,一個老婦人走到大門前。


    沒人在意,各家的太太們陸陸續續地迴家了。


    蘇白露和慕太太目送大家離開,也準備走了。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上前,小心地問道:“請問這是童家嗎?童振海,童老爺的家?”


    童太太聽到丈夫的聲音,臉上的笑容一頓,皺了皺眉頭:“你是...?找我家老爺有什麽事?”


    王翠花的問題得到肯定,麵色一喜,快步走上前幾步。


    “老親家,我是青青的遠房嬸子,是青青妹妹的婆婆,按理兒也算是親家。”


    童太太後後退幾步,眉頭皺得更深。


    “老大家的親戚?”


    打量了眼前這個穿著窮酸的婆子,見她不像是作假的,礙於外人在場,隻能將人請了進去。


    蘇白露看著眼前的嬸子有些熟悉,輕輕咬了咬下唇迴憶,腦子匯總靈光一閃。


    這不就是逃荒路上遇到的那個王嬸子嗎?


    她記她說過,她的兒媳婦兒叫王萍萍。


    王嬸子顯然沒有認出她。


    遇到故人,蘇白露有心想說同她上幾句話,眼下這局麵明顯不方便,想想還是算了。


    蘇白露麻利地跟著慕太太先迴去了。


    吩咐翠彩在門口看著些,一旦見到王嬸子從對門出來,就將她請來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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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太太見客人都走了,臉一下就拉下來了。


    這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窮酸婆子,說是王氏妹子的婆婆,莫不是來打秋風的?


    當場買了王氏做童養媳,她們給足了錢財,今兒要是真的來打秋風的,別怪她不給臉子。


    王嬸子活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人沒打過交道,一眼就瞧見了童太太眼中的輕蔑。


    她也不惱,她沒照顧好萍萍,使得她年紀輕輕地就去了。


    她身前除了丈夫,就掛念著青青這個姐姐。


    她得替她看看青青過得好不好。


    現在不用看,她心中已經有答案了。


    “去把王氏叫來。”童太太坐在上首,示意王嬸子等等。


    不過一會兒,王萍萍來了。


    王嬸子看著滄桑的侄女兒,激動地站起來。


    王萍萍和她的妹妹王青青長得頗像,王嬸子的眼淚忍不住沁出來。


    “萍萍...”但從她的穿著來看,就知道她過得不好。


    王嬸子想到姐妹倆的苦命,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王萍萍看著這個淚眼朦朧的婦人,很是疑惑。


    “您是...?”


    王嬸子一把抱住王萍萍,“孩子,我是你嬸子啊。青青的婆婆!”


    她一說,王萍萍想起來十幾年前的事情.


    那時候,她被族叔賣到童家做童養媳。妹妹被遠房嬸子收養。


    見到親人,王萍萍不敢置信,反複確認才失聲痛哭。


    兩人抱成一團,哭得稀裏嘩啦。


    童太太見不得她們這悲戚的模樣,懶得看了,帶著人走了。


    王嬸子哭了一氣,歎了口氣。


    看著這孩子過得也不好,青青的事情她不知道從何開口。


    王萍萍哭夠了,沒忘記問她的妹妹。


    “嬸子,青青呢?她怎麽沒跟您一處來?”


    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妹妹了,王萍萍擦幹了眼淚,開心地問王嬸子。


    “哎!”


    王嬸子不知道怎麽開口。


    王萍萍聽到這聲歎息,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強撐著笑問道:“她是不是沒空來?沒事兒,您留個住址,等我得空了,我去看她。”


    王嬸子將頭扭過去,抹了把眼淚,就是不開口。


    王萍萍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


    “您說話呀,青青呢?我現在就去看她!”王萍萍緊緊地抓住王嬸子的袖子。


    王嬸子來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見到萍萍的處境,青青的事情怎麽也說不出口。


    現在被逼得不行,也隻能實話實說。


    “好好,嬸子告訴你,你不要激動...”


    “青青她...去年冬天,死在了逃荒的路上。”談到陪伴多年的兒媳婦兒的死,王嬸子始終難以釋懷,努力平靜了一年,卻在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再次淚流滿麵。


    “什麽!”


    王萍萍的腦子像是被錘子狠狠錘了幾錘,嗡嗡地,什麽都聽不到了。


    她不敢相信,妹妹才24歲,她還這麽年輕,就早早地去了。


    十幾年來,姐妹倆也沒見過麵,她不奢求常見,隻希望各自在世界的一個角落安好。


    沒想到,她卻...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王嬸子時刻注意著她的情況,見她腿腳一軟,就要倒地,急忙撐著她。


    “萍萍,你怎麽了?”


    “孩子,你別嚇唬嬸子!”


    王萍萍什麽都聽不到,眼淚嘩嘩往外流。


    王嬸子見她不答,不住地安慰,便安慰邊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萍萍再不敢相信,也隻能接受現實。


    哭久了,起身的時候,頭有些暈,晃了一下,王萍萍咬牙堅持住。


    她不能倒下,妹妹沒了,她要帶著妹妹的那份兒一起活下去。


    向王嬸子問了妹妹這麽多年的生活,知道她沒有過得很難,心中終於欣慰了一些。


    遺憾的是妹妹到死都沒有個孩子。


    王嬸子不用問,光是看王青青這身打扮,就知道她在童家過得是什麽日子。


    好在她還好生活著,這就是最大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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