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放映廳裏徹底安靜了下來,燈光打下,似乎隻有點點灰塵在緩緩浮動著。


    許傑來到阿德南一側,也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怎麽樣?可還滿意?”


    “……滿意,當然滿意。”


    阿德南微微愣神,很快迴複道。


    看著他這樣子,許傑不禁心裏微微擔心:畢竟也相處這麽久了,他也知道這位真不是什麽壞人,恰恰相反,阿德南在這裏真是有口皆碑,是他最能夠信任的人之一。


    雖說拍攝是沒遇見什麽事情,但是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要是沒有他,那肯定還是要浪費很多時間的。在辛津離開後,阿德南就從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他的工作,而且對此他也完成地相當完美。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許傑知道他的下一部電影多半不會是印度電影了,而到時候這位可憐的父親又要何去何從呢?


    他的目光似乎又迴到了那個盡是酒瓶的房子,那是原本溫暖卻已經冷卻的地方,而以後多半也不會再有希望的火苗了。


    許傑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但可以確定的是,此時的阿德南就像一個已經死掉的樹木,倒下也隻是時間問題。


    “你決定了嗎?要不要跟著伊西塔去?她一個女孩子,父母又不履行責任,也許正是需要你的時候。”他如此建議道。


    阿德南沒有說話,他隻是攤在座位上,似乎在控製著什麽。


    “你說,要是我能聰明些,年輕時能多學些東西,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吧?”好一會,他才幽幽地說道。


    “世上沒有如果。”許傑趕緊提醒道,“一切的事情都能用‘如果’通向最好的結局,但是你知道,這不可能,‘如果’終究是‘如果’。”


    他眉頭微皺:發生的已經發生,顯然,阿德南還是沉溺在過去。但他知道自己也說不了什麽,這種時候他沒有義務,也沒有理由要去如此苛責對方。


    “電影隻是電影。”


    最後,他如此解釋道:“也許維傑遇到你的事情照樣沒有辦法,誰知道呢?”


    “我明白。”他緩緩開口,“隻是……我多麽希望我能……我多麽希望我能……”


    他緩緩地低下了頭。和之前這裏激昂的情緒不同,安靜的影廳內,阿德南微微的啜泣聲顯得是那樣渺小而孤獨,寬廣的空間裏就是一點迴音也聽不見。


    許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是稍稍猶豫後,他將手搭在了對方的肩上,微微搓了搓。


    像是憋了一口氣的時間,阿德南總算是又坐了起來。


    “謝謝。”


    許傑隻是微微側過臉,又很勉強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想你也知道,我所做的不過是一種發泄罷了。”


    “我明白,遇見這種事情,又沒有辦法改變時,總還是咽不下這口氣。”許傑輕聲附和,“說實話,當時我和你商議的時候,我就是覺得這個位置你應該會感興趣。”


    “是的……一個警察。”阿德南也是點了點頭,“我很滿意我的表演,可惜了,要是電影裏的大反派是那些討厭的英國人就好了。”


    “事實上他們最後打算去的地方就是英國……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外國人、英國人不過是一個標簽,壞人和好人才是最本質的區別。”


    “但是他們也正是因為英國人的身份才能在我們這裏為所欲為的,不是嗎?”


    許傑一時語塞。


    “許傑先生,理論是理論,現實是現實,有人就是天生比別人更‘公平’。你當然可以說更多的英國人沒有這麽做,但是他們在這裏擁有特權也是雷打不動的事實。……而當他們在這個體係下獲益的時候,就算沒有人表示支持,但同樣也沒有人會反對了,甚至沒有英國人會在意。”阿德南收起了鼻涕,沉聲道。


    “……隻有當他們失去些什麽的時候,他們才會做出反應……而這也是果阿政府放任他們的原因。”許傑補充了後麵的話。


    他之前就已經考慮明白,除非將果阿作為旅遊城市的利益割舍開,否則想要為阿德南得罪英國人?怎麽可能。


    帕納吉的海灘和酒店是最為重要的地方,而他們博多嶺又是哪根蔥?有刀樂重要嗎?


    阿德南長舒了一口氣。


    “唿……所以,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我這樣的人,沒少有被欺負的,可能我就是上輩子造過什麽孽吧,這樣的事情偏偏找到了我。如今,我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再讓兄弟們跟著我這麽幹了,他們還需要生活,他們還有孩子……”


    許傑靜靜地聽著,他知道阿德南所說的都是事實,但是聽得他字字誅心。


    此時,他似乎又看見了更多家庭破碎時的悲鳴,猶如一個迴蕩的幽靈在他的腦海裏穿來穿去。


    不僅是聲音,他看見了更遠的東西:印度比起中國沒有那樣的歸屬感,因此上層的責任意識也更為單薄,胳膊往外拐那才是他們的常態。


    不僅是上層,印度原本就不是一個國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更像是一個多樣文化的複合體,直到近代在英國人的安排下才完成了真正的統一。


    一個個印度家庭的圖景在他的腦海裏交織,最後連接成了一個印度的版圖。


    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看見印度的版圖似乎變成了一個跳動的心髒,它在奮力地跳動。然而無論它如何努力,敞開的心腔卻成為了捕食者的好去處,每當它想要更進一步時,總會有吸血的蝙蝠從內外出現,將它好不容易積累的心血給吃幹抹淨。


    而最後,跳動的心髒死了。


    說著似乎沒什麽,但是這畫麵對許傑來說卻是分外驚悚和詭異。畫麵並非十分簡單,而是分外精細,似乎由扭曲的線條構成,一股克蘇魯的風味已然彌漫。


    “嘶……!”


    他猛然驚醒了過來,臉上已經滿是冷汗。


    隨之而來的,是許傑的一陣後怕:為什麽我會看到這樣的畫麵?我不是在和阿德南聊天嗎?這心髒和蝙蝠又是什麽?


    我這又是有什麽毛病了??


    “……許傑導演?”阿德南的聲音傳來,他也看見了許傑臉上的汗珠,“你沒事吧?”


    “沒有。”雖然如此迴答,但他也不住地緊閉雙眼,好一會才緩過來。


    “我沒事。”他說,“我想到了一些東西,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現在反而輪到阿德南拍著他的肩膀了:“你確定沒事了?……如果我說錯了什麽,我很抱歉。”


    “沒有,你沒有說錯什麽。”他趕緊搖頭,既像是要表達否定,也像是想要把頭腦中的幻象給甩出來。


    “還是說迴你的事情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管怎樣說,放下也算是一種解決方式吧。不過就我給你的建議,你考慮地怎麽樣了?”許傑趕緊岔開話題道。


    “我想她並不需要我。”


    阿德南迴答地很幹脆,但卻讓許傑重新陷入了迷惑:什麽鬼?不幹了?


    似是看見了許傑的疑惑,他開口解釋:“我知道,許傑導演你是希望能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但這對我來說是多餘的,作為一個印度人,在一無所有時也有印度教陪伴我。事實上若是我信念足夠,就是最悲慘的身世也不足以讓我悲痛,因為這都是人生這一過程、這一輪迴的一部分。”


    他看向許傑:“我知道你們中國人大多都是無神論者,這樣的話恐怕會被你們嘲笑吧,但是在徹底了解這個宇宙之前,誰又知道什麽是生命,什麽是靈魂呢?……對於這樣的事情,印度人有印度人的處理方式,我自身能力不足,又沒有美好的命運,但我知道我不能拖累更多的人了……所以,隨我去吧。”


    許傑聽完,也是久久不語,好幾次他想要開口,卻又給咽了迴去。


    “我仍然會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


    好久好久後,他才從口中擠出這句話。


    阿德南神色平靜,點了點頭,又看向了門外:“至於伊西塔,我想他不需要我。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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