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之少年時代臨摹過一幅畫,滿卷的煙柳,被風吹往一處拂去,那風兒指引的遠方,依稀泛著胭脂色,也許是李花、杏花,林子深處,露出幾間茅舍山莊。


    現在,風兒這樣溫柔,正卷起他的衣袖,吹拂得他心中漣漪蕩漾,指引著他過小橋,穿田陌,拾階上山,到那煙柳深處的遠方。


    他陶陶然得,如癡如醉,直到一盆冷水澆滅他心中所有的溫暖。


    萬戶莊黃家的門房見一個叫花子一樣的人要找黃家崇德公,不由狐疑。


    “崇德公前幾年過世了。”


    “那麽,江氏嬸嬸呢?”沈穆之問道。


    門子見他說得出主家的姓氏,對答起來倒是認真了幾分:“大太太不久也去世了。”


    沈穆之的心提到嗓子眼,再問道:“嫦生小姐呢,可在莊上?”


    門子見訪客稱唿了大小姐的閨名,生出幾分惱怒,叱道:“大小姐的閨名也是你能叫的。”


    便將沈穆之驅趕出去,沈穆之覺得與下人大唿小叫沒用,就退讓了幾步,退到門樓前幾步,道旁的懸鈴木下站著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辦。


    自己多年不與嶽家聯係,本來並不奢望嫦生小姐仍是雲瑛未嫁,存著僥幸的心一路走到這裏,隻求嶽丈黃崇德看在從前的交情,能有個棲身之處,不想嶽父嶽母都已經亡故,這可如何是好?


    門樓嘎嘎噶打開,三四個伴當簇擁著一位錦袍男子出來,門子殷勤地道:“姑爺腳下仔細,前邊道旁老趙補種了幾棵樹,弄得地上爛泥撲簌。”


    沈穆之自從跟著赤腳劉大練武小成,目達耳通,異常靈敏,他聽到“姑爺”二字,便將目光投向錦袍男子。


    這名錦袍男子烏發束著玉冠,麵容清朗,豐神秀逸,望之如神仙中人,他,竟是黃鶴。


    電光火石間,沈穆之猜到一切。


    自己坐了十幾年牢,衣履破敗,形同乞丐,而黃鶴通體富貴,與之相較,雲泥之別。


    想到這裏,沈穆之睚眥目裂,衝出去攔住黃鶴,大喝一聲:“黃鶴。”


    黃鶴楞在那裏,茫然失神許久,似乎認出沈穆之來,臉色一變,迴首屏退了伴當,對沈穆之道:“你跟我來。”


    他們一前一後,走得很遠很遠,走過了三英橋,朝縹緲峰上爬去。


    路過一片密林,黃鶴停下腳步,猛然拔出佩劍,沈穆之用腳踢出一根樹枝,將佩劍震開十步開外。


    黃鶴撿起佩劍,嗖嗖嗖連環三劍,沈穆之用樹枝擋住,反手將他手臂壓住,力逾千鈞般震得黃鶴虎口開裂,佩劍脫落。


    因是黃鶴先拔劍,沈穆之還手還得毫無負擔,他打得興起,把樹枝抽向黃鶴要害。


    黃鶴負痛哀嚎:“大郎,我可以補償你。”


    一語驚醒沈穆之,他現在沒有戶帖,無處容身,他要黃鶴性命幹嘛?


    黃鶴把沈穆之領到鎮上,從估衣鋪買了身半新舊的綢衣,在客棧住了一日,香湯沐浴,把人洗得幹幹淨淨的。


    次日黃鶴把沈穆之帶進萬戶莊,說是他本家堂侄,因沒有生計,要來萬戶莊尋個差事。


    安排他住在東樓西廂,撥了兩個丫鬟服侍。


    沈穆之重新得了安樂的生活,心中卻時時警覺,惴惴不安,他還沒有合法的戶帖,隨時都可能被打迴原形。


    有一日看見黃鶴的女兒,十三四歲的雲亭與小丫鬟們玩耍,他心中惡念徒生,對黃鶴說他要入贅黃家。


    黃鶴當然不願意,沈穆之便發狂要他身敗名裂,一起去坐牢。


    黃鶴隻得屈服,跟嫦生夫人商議讓沈穆之和雲亭成親,入贅黃家。


    嫦生夫人隻在沈穆之初次來萬戶莊的時候,遠遠地與他打過一個招唿,男女大防,平日沒有接觸。她的印象中沈穆之是個身材高瘦,沉默寡言的人。


    嫦生夫人對這樁親事不太滿意,女兒還小,不急於攀親,黃鶴將沈穆之的年齡報小了幾歲,說是個好孩子,隻因為家計艱難,情願入贅。


    黃鶴苦苦哀求,嫦生夫人隻得鬆了口。


    秋日裏,沈穆之與雲亭定親,定親儀式上,他得以近距離地看見嫦生夫人。


    他神差鬼使般地問道:“阿姊,可藏有好粥?我不吃赤豆的。”


    嫦生夫人臉色煞白,驚得把手中茶盞都掉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沈穆之。


    這是五歲定親時,與未婚夫婿的對話,她年長未婚夫婿半歲,便叫她阿姊,她當時迴的是:“薺菜肉粥,藏在暖窠裏。”


    她從小早慧,隻以為這一段對話無人記得。


    沈穆之看著黃嫦生的目光,知道她已經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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