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恆每天上午巳時(上午九點)上下給朱夫人請一次安,那時朱夫人在抱廈廳迴事,家下中饋現在都由馮氏嫂嫂做主,大事拿不定主意的,就在這時候迴給朱夫人定奪。


    驟雨初歇,抱廈廳外榴花勝火,芭蕉青翠欲滴。


    這一日王恆剛踏進門,大丫鬟桂香笑著迎上來招唿他:“可巧可巧,才剛夫人在說三缺一,傷人心,可不七公子就來了。”


    王恆笑道:“大姆娘有耳報神相助。”


    朱夫人喚他坐到身邊,說:“七郎,最近太倉衛所時興出來的麻將牌,實在好玩,讓桂香教你一下,吾倪打它八圈。”


    王恆故作為難,說:“不敢不敢,我一窮二白的,輸了隻好給大姆娘做長工。”


    桂香促狹地說:“就為了七公子膽子小,我還非得收你這個徒弟,教會你顯顯我的本事。”


    朱夫人哈哈一笑,道:“桂香,借你徒弟兩吊錢賭本,壯壯他的膽。”


    在深柳院作客的玉銘先生也在座,聞言道:“師母未免太厚此薄彼了,我也是桂香姐姐的徒弟,怎得不叫桂香姐姐也借我幾吊錢使使。”


    王恆與玉銘先生見禮,謝了他贈書的美意,打趣道:“玉銘先生是做過縣尊大人的財主,竟還要跟我這個苦哈哈比。”


    玉銘接話道:“世兄,我這個落職的縣令不值錢,這不是帝京混不下去來投靠恩師師母了。”


    桂香抱怨道:“都是大家子的公子爺,怎麽不比我一個丫頭有錢。”


    王恆道:“闔府的丫頭,也隻得桂香姐姐一個二兩的,頭一份。”


    朱夫人攥著桂香的手,喜悅道:“都賞他們兩吊錢,省得你們掐起來。”


    太倉麻將是太倉衛所看糧庫的人發明的,看倉庫的人為了防止麻雀偷吃糧食,天天都在打麻雀,日子枯燥無趣,倒發明了這種麻將牌,一時風靡了婁江。


    麻將極簡單易學,莊家摸十四張牌,其餘人摸十三張牌,桂香略指點了幾盤,王恆也就上手了。他和牌不論大小,有吃就吃,有碰則碰,二三花的垃圾和也不嫌棄,以新手居然和桂香兩人暫時小贏,王恆不想自己於麻將牌這裏頗有天份,都有些飄飄然了。


    朱夫人的牌技最熟練,可惜運氣不怎麽好,一直摸不到好牌,幾圈下來略輸了些小錢。


    桂香坐王恆對麵,忽爾伸出三根手指揩汗,左手揩了換右手,始終三個手指,王恆心中一動,見手裏有一張“三梭”,便對了出去。


    隻聽朱夫人把牌一攤,大笑道:“碰胡,七郎出衝給我了。”


    玉銘先生的牌品自然是最好的,他出牌很爽快,先出牌,再摸牌,異於常人,因此坐下來幾圈都沒能和一局。


    玉銘先生談笑風生,也不以為意,終於做成一局大牌,清一色杠上開花,一舉扳迴損失。


    王恆心裏嘀咕,這位伯父大人的高足,顯見得是個極其自信的人,難怪進能做官,退隱能寫話本子。


    午時用飯前牌局結束,輸贏很小,趣味良多,可謂皆大歡喜。


    朱夫人又留他們說了會兒話,說起玉銘先生他那發妻已經亡故兩年有餘了,朱夫人倒有些心情複雜,暗道若非橫生枝節,當年早就佳事已成,彼此都不必如此自苦了。


    朱夫人正色道:“為著子孫計,也該續弦個媳婦,倘你有心,我這裏有門極好的親事說給你。”


    玉銘先生卻害起了臊,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恆生怕自己在場,令別人不自在,嬉皮笑臉站起來跟夫人告退道:“今天大姆娘吃素,侄兒就不陪你用飯了,侄兒還是大魚大肉的香甜。”


    朱夫人點頭:“去吧去吧。”


    迴書房路上,王恆暗暗琢磨,前一日,二房家馭大人的正妻莊恭人帶著庶女三姐兒來訪,叫他也出去見了次客,想來就是為了三姐兒的姻緣來的。


    二伯父家馭大人在河南做正四品知府,他家的庶女高不成低不就,玉銘先生堂堂的二榜進士,年紀還輕得很,給他做繼室可算得很好的出路了。


    另外,該想辦法掙點錢了,三房的老宅和田地,都已經被他父親頂給了二房,他們全家早就身無恆產了。


    靠一個月一兩的月錢,在大伯府裏混日子是夠了,可是他將來還要科舉,還要遊學。現在他年紀還輕,參加縣試府試院試,大伯父於情於理應該願意出資,倘若屢試不第呢,萬沒有單靠伯父接濟過日子的理。


    假如將來讀書不成,要尋個營生,也多少需要一筆資金。


    怎麽才能掙到銀子呢,他全家素來都是好吃懶做的貨,從無人教導子弟營生,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也隻得先丟開。


    王才一直在找那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時不時去瞄一眼棠梨院大門有沒有人進出,沒事就在府裏四處兜圈,連在廚房學手藝的事兒都先擱下了。


    這一日午後時分,天色晦明不定,靜得沒有一絲的風,與初夏天氣不相宜的奧熱,也許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預兆吧。他又兜到後花園假山那裏,隻聽見“嚶嚶”哭聲,園子裏的粗使丫頭小芍一屁股坐在湖邊上,哭得鼻涕眼淚直流。


    “小芍妹子,啥事這麽傷心?”王才向來很有正義感,見不得欺負人的事兒。


    “小才哥。”小芍擦了擦鼻涕,說:“孫婆婆病在床上起不來,叫姐姐們給她逮二三十隻蛤蟆,姐姐們一個個都不動手,隻命我一個人去逮,我又不識水性,上哪抓這許多蛤蟆。”


    孫婆婆是王二小姐王燾貞身邊得用的老媽媽,平常都在恬澹觀打點事務,這次迴到後花園香濤閣來,可見是病得不輕。


    “不就是逮幾個蛤蟆,也值當哭哭啼啼的。”小才拍拍胸脯,說:“包在你小才哥身上。“


    他去廚房借了一把燒大灶的火鉗,拿了一個麻袋,叫小芍給他張麻袋。


    天氣悶熱得很,平時在後花園湖邊上爬來爬去的癩蛤蟆都被烤得不見了蹤影。”啪啪啪啪”雨點毫無征跡地落下來,白花花一片,風唿唿刮起來,把大樹吹得東倒西歪,湖邊頓時活躍了起來,聽著蛤蟆的甕聲甕氣,小才頗費了些事,用火鉗從石隙,草叢裏夾到數十隻,用草繩緊緊紮住麻袋口,交給小芍。


    “趕緊交差去吧。”


    小芍福了福,背著麻袋一溜煙朝香濤閣而去。


    雨水從頭頂流下來,小才揉揉眼睛,簡直睜不開,摸摸身上已經濕透了,連忙跑出月洞門,迴到鶴來書房。


    “我的小才哥,你逛個園子怎麽濕得通通滴。”王恆好整以暇地在幾上看書,冠服整潔,故而喜聞樂見他的小親隨出醜。


    “好人好事遭天譴。”小才一邊擦臉,一邊說:“我幫香濤閣的小丫頭小芍逮蛤蟆去了。”


    “逮蛤蟆?”


    “對,幫孫婆婆抓的。”


    “孫婆婆要蛤蟆幹嘛?”


    “這就不曉得了,也許是二小姐要。”


    閑雲野鶴一般的道門中人,叫下人抓蛤蟆來做甚,王恆想破頭也想不出,這位堂姊曇陽子,真是迷樣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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