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近午,王宅各人都由廚房送到各自院落吃飯,這個時辰去深柳院拜會玉銘先生,倒有些不便了。


    王恆索性把《海棠閣》翻一翻,也能有些談資。


    《海棠閣》說的是青年舉子梅鬆柳常常夢見一個美麗的庭院,海棠花下立著一位佳人朝他微笑,告訴他與之有姻緣之分。


    建業刺史家的女兒羅棠兒深居閨閣之中,才貌雙全,春日遊園夢見一位俊俏的書生向她求歡,兩人在海棠閣幽會。羅棠兒從此相思成疾,愁病而死,埋在後園的海棠花下。羅刺史升任京官,羅家園林便冷落下來。


    書生梅鬆柳進城鄉試,借宿在羅氏舊園中,與羅棠兒的鬼魂相遇。在海棠仙子的幫助下,羅棠兒複生,與梅鬆柳結為夫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王恆亦是個青春少年,看了不由癡倒,如此良辰美景,如此錦繡詞章,真真是口齒噙香,叫人愛煞也末哥。


    “玉銘先生真是大才,我真得馬上去拜訪他,跟他攀談幾句都會有進益。”這樣的名家,特特送了表禮給自己,王恆簡直不勝榮幸,將沒有迴禮的事拋之腦後。


    小才嚷道:“我也認識幾個字,公子爺看完了也給我進益進益。”


    二人從遊廊上出內院,穿過正廳,往東便是深柳院,離鶴來堂頗有些路。


    深柳院中,玉銘先生的小廝釗兒正在灑掃,原來卻不巧,先生出門訪友去了。


    王恆悵然,隻得沒精打采地踱步出院,春庭寂寂,隻聽得天井裏有年輕女孩子的嬉笑聲,小才聞聲而去,迴來說是天井裏有本大木香盛開,二堂姊王燾貞的侍女在剪木香花玩耍。


    說起來這位堂姊,六年前許配給了浙江布政使參議徐家的次男,剛剛下了聘禮,徐家的公子卻因病辭世了。大伯和大姆娘都要為她另許人家,但,王燾貞一心要守這望門寡,已於數年前入了道成了一名女冠,道號叫做曇陽子,此時,倒傳出了好大的名頭。


    家人在太倉城外給她蓋了一座恬澹觀供其修行,舍不得她清修,隻叫她數月去一次,平日裏仍住在花園堂樓上,與閨閣小姐無異。


    王恆平日裏常被朱夫人招去一同用飯,卻一次也沒有碰到過這位堂姊,可見她與朱夫人並不接近。


    元馭大人並無妾室,子女都是朱夫人所出。朱夫人鄉居寂寞,在王恆看來,是極容易相處的,何況是骨肉至親,這樣想來,堂姐還真是個怪人,對家人這樣的冷心冷性,而一意守貞,又讓人不得不讚歎“不悔情真不悔癡。”


    總而言之,一家有一家的煩惱,王恆家的煩惱就是父母沒有成算,父親連個微末小官也當不好,母親管不好家,姐妹兄弟人既眾多,爭吃爭穿,三文錢一支的絹花都能幹上一架,他在家時隻看著歎氣,忽然也有點想念他們。


    迴到鶴來堂,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報了平安,差人送去了郵驛。


    兩日後黃昏時分,小才看熱鬧迴來道:“今兒戲班子來了,趙瞻雲先生親點的頭牌花旦,馳譽江南,你猜猜是誰?”


    王恆沒好氣說:“我哪猜得到,我聽戲的次數一個巴掌數得過來,還是跟著太太去看的社戲。”


    “馳名江南的登雲班,著名的惠雲師傅,大奶奶特地囑咐王根大叔要抬舉他們,把他們安置在外院東側的棠梨院,家下兄弟姊妹們,多少人圍在那裏看。”小才說得眉飛色舞的。


    “看見了?標致不標致?”王恆有些好奇。


    “頭牌呢,哪有這麽容易看見,轎子抬進去了。”小才不無遺憾。


    “來日方長,惠雲姑娘得在府裏排練一陣子,早晚能見著。”王恆拍拍小才的肩膀。


    不想機會來得很快,朱夫人派王恆三兩天去一次棠梨院,看看瞻雲先生有沒有什麽需求,再問問排曲的進度,務必要趕上六月初六老大人的壽辰。


    穀雨之後初夏已至,王宅滿眼的蔥鬱,各色草木積蓄著能量瘋長。午後,突然打了個悶雷,天色陰雲密布起來。


    棠梨院中傳來悠悠笛聲,王恆抬腳進門,隻見戲班子的人都圍在遊廊裏,一個穿灰布夾衫麵目清臒的中年文士正在對著兩位旦角說戲,笛師這時吹奏起混江。


    正旦翹起蘭花指,唱道:“青鳥瑤台香箋傳,佳期暗訂隨人願。驚驚羞羞由人戀,不覺神眷。”一邊,做出無限嬌羞的模樣,左手扶額,頭低得似要落入塵埃。


    王恆看過《海棠閣》,知道這是第三折《佳期》的一段。


    小旦迎上,開唱:“姊姊。。。。。。”聲音戛然而止,隻見,正旦搖搖晃晃,滾落在青磚地上。平日裏練曲都是不上妝的,此時素顏更顯得慘白,竟雙目一閉暈了過去。


    恆看得仔細,正旦的眉目,分明是曬場贈餅的女郎,銘記於心的溫柔親切,同今日僵臥倒地,氣質雖然迥然不同,但無疑是同一個人。


    還是那個中年文士反應快,一把捏住正旦的人中摁了下去,一邊喚道:“惠雲,惠雲。”


    良久,惠雲悠悠醒轉,便由仆婦攙扶著迴了臥房。


    中年文士朝王恆拱拱手,道:“想必是王七公子,趙某有禮了。”


    王恆打探到趙瞻雲也是白身,交往便輕鬆多了,道:“瞻雲先生是大兄至交,久仰久仰。”


    “不過是辰玉公子的抬愛罷了。”趙瞻雲隨口道。


    “惠雲姑娘平日裏看的是哪家的大夫?不妨告訴我,讓家裏的管事請來給姑娘把個脈。”王恆道。


    趙瞻雲派了個小丫鬟去傳話,不久小丫鬟便來迴複道:“惠雲姑娘說並無大礙,不過是午後有點悶熱罷了,也不用請大夫,瞻雲先生的醫理是極通的,請他瞧一瞧也就好了。”


    趙瞻雲忙道:“如此失陪片刻。”說罷急急走了。


    這一診脈,卻費了不少時間。


    外麵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王恆無事可做,隻得跟笛師討教起笛子來,算起來,他小時候跟著家下人學過幾天笛子,也能不很連貫地吹幾支小曲兒。


    那笛師在江南一帶也有些個微名,見王七公子對吹笛子感興趣,打點起全身的本領來應承。倒把王恆窘死了,他那點子吹笛子的經驗,可怎麽能吹得像笛師這麽繁複的曲子。


    幸而,趙瞻雲從內室出來,解救了王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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