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日暮。


    天光晦暗,漸漸起了風,刮得山林間大樹東倒西歪,天愈黑,風聲愈大,越發吹得人心慌。


    一無所有啊,腦子裏充斥著這個念頭,書生葉弘祖靠在山道旁岩石上,已經發了半天呆。


    聽到山林裏鬼魅一般的聲響,他悚然一驚,想起了老人們流傳下來的話“翠屏山的狐狸,成了精。”


    這,可是狐狸大仙占據的山啊。


    書生葉弘祖院試落榜,搭乘鄰村屠夫老許的牛車迴村,講好的價鈿是十文錢。


    清早卯時初刻(上午六點)出府城,巳時末(中午十二點)來到翠屏山下,一路顛簸餓得前胸貼後背。


    牛車停在翠屏山腳野店,許屠讓野店的夥計給牛喂些草料,又討些茶水吃。


    葉弘祖見野店蒸籠上發著熱氣騰騰的麥糕,腹中饑餓難當,他囊中羞澀,躊躇了好一會兒,摸出三文錢買了兩塊麥糕墊墊肚子。


    再上牛車時,許屠話裏話外都是試探他,讓他先付十文錢車錢,可見是剛才買麥糕時候被許屠偷偷瞅見他荷包幹癟。


    葉弘祖早晨在客棧結完賬迴鄉,囊中還剩八文錢,途中買了麥糕用去三文,此刻荷包裏僅剩五文錢。


    同許屠談好價鈿十文錢,本就存著賴兩文錢的心思。任憑許屠如何說道,都端著讀書人的架子不接嘴。


    許屠見話語始終不投機,便在翠屏山山腳下將老牛勒住,跳下車不肯走了。


    許屠要付了錢再趕車,葉弘祖定要到了村再給,兩下裏爭執起來。


    葉弘祖冷笑道:“我一個讀書相公還能欠你幾文錢的賬。”


    “葉大郎,偷來你的人生,”許屠打了個鄉談,粗聲粗氣道:“也是毛三十的人了,肩不挑,手不擔,知縣老爺取中你進學當生員嗎?甚麽狗屁讀書相公,讀書相公欠了賬也得給錢,十文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這正是說到了葉弘祖的痛腳,他厲聲喝道:“好你個許老頭,講定的價鈿是城裏到我長樂村十文錢,這會子才剛到翠屏山,至多一半路,如何欠你十文錢,到了我宅上,自然把錢給你。”


    許屠心道誰不知道葉弘祖家裏已經是典盡當絕,急道:“一半的路給一半的錢,你給我五文錢,我不載你了。”


    葉弘祖氣頭上,抬腳下了牛車,忍痛把荷包中僅剩的五文錢扔給許屠。


    許屠趕了老牛便走,迴頭輕蔑地甩了句:“花小錢,說大話,呸!”


    葉弘祖氣得發抖,可恨豎子,不過短五文錢竟將他這個文曲星趕下牛車。


    葉生十四歲之前的生活,大抵談得上順風順水。


    他祖上五代以前,也曾經考取過功名,在縣裏當過小官,後來子孫求取功名受挫,家道不免中落,到了他父祖手裏,已不以讀書為要,本分務農為生,家中尚有三十多畝良田,父母勤儉,日子頗過得去。


    葉生滿月的酒席上,有個外鄉的道人來討杯水酒吃,那道人望了望葉宅的屋簷,吃驚不小,說是天井之上,紫氣縈繞,怕是文曲星降臨了。


    鄉人隻當是道人行走江湖的江湖訣,也無人當真。


    葉生的父親卻暗暗存了心思,給他取了大名叫作弘祖,待他長到六七歲就送到村塾吳夫子那裏開蒙。


    葉弘祖天資聰穎,在村塾裏鶴立雞群,吳夫子悉心教導了幾年,十三歲就叫他下場試試,不負所望,縣試、府試兩場連捷,考取童生資格。


    因他年紀尚小,十裏八鄉讚譽他為神童,好事的人紛紛想起當年滿月酒席上那道人說的話,葉弘祖,是天上文曲星降世。


    一時間,名頭傳得老大,方圓百裏最大的財主張員外,親自送了文房四寶來村裏,幾番來往,與他認了幹親。


    葉弘祖沒想到,他的好運道,止步於此。


    待到四月芳菲搖落,葉弘祖去府城院試,以為必中的,不料名落孫山。


    來年父母染了時疫,相繼下世。


    葉弘祖一心都在讀書舉業上頭,無意照料田產,沒幾年的功夫,家境就大不如前,幾十畝良田早已十不存一了。


    葉弘祖認的幹親,義父張員外卻是厚道人,溫言寬慰他年紀還小,功課上還欠點火候,許諾每年幫他二十兩銀子,叫他安心讀書。


    沒成想,欠的那點火候,十來年都還沒圓滿。


    考到第十年光景,正值壯年的義父張員外忽然暴斃了。


    葉弘祖再去登張家的門,他的義兄,張員外的長子張家大爺總不見他,開始還有賬房的金先生陪用茶點,再到後來冷茶冷水無人問津。


    葉弘祖情知張家厭了他,也就不再上門告幫,二十兩銀子生活費自然沒了著落。


    村塾的吳夫子,現下在鎮上劉財東家裏坐館,上了年紀欲辭館迴鄉養老,想起葉弘祖總沒個營生,跟東家力薦他接任,一年五兩銀子束修,兩套衣裳,算不上豐厚,也大致過得去。


    葉弘祖在劉財東家學裏教了幾日,感覺不太合乎心意,他本意是尋個清閑差事,一邊還是要溫書繼續科考的。


    劉家家學裏足足有十五六個大小孩童,日日聒噪得他頭疼,也不知吳夫子怎麽應付得來。


    於是辭了館迴家,妻子由此對他失望,討了一張休書歸去母家。


    過得一二年,家計越發精窮了。


    舊年下忙田畝上收成無幾,今歲開春又要預備去縣城府城趕考,實在無處籌措盤纏,一橫心,把最後三畝水田賣與村中富戶,換了數十兩銀子川資。


    不料,火候仍舊不到,依然落榜了。


    此刻,就算是摸黑趕路,走一夜也到不了家中,倘若退迴前頭的鎮甸,身上又無錢,真是進退兩難。


    “後生,趕緊上山啊,晚了可就借不到了。”山道上不知何時走來一位老媼,挎著竹籃,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打斷了他的沉思。


    “借甚麽?”葉弘祖驚訝道。


    “月圓之夜大仙會,跟大仙借陰債。”老媼慢悠悠登上葉弘祖身後的上山石階,朝上爬了幾步,迴過頭來道:“看來你這後生是頭一趟來,跟著老身就行了。”


    “大仙會。”葉弘祖茫然無所知。


    自從發榜,葉弘祖就失魂落魄,不知今夕何夕,今天竟然已經到了月半了。


    細雨淅淅瀝瀝飄下來,葉弘祖向天際望去,暮色青黑,山風凜冽,似乎正醞釀著一場大雨。


    在此間等待大雨來臨,似乎不是個好主意,葉弘祖泱泱地挪步,神差鬼使般跟在那老媼身後,一步一階朝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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