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根脈開始滋長,自她的舌下蔓開,那是渾樹片初次貼覆的感覺,一片脈絡,緩緩延去。


    彌蒙之中,她從虛浮再次觸實。


    記憶歸攏,一切已不再陌生,但裴奈沒能睜開眼,聲音仍然不由她掌握。


    裴奈的眼前出現了許多畫麵。


    很多人在爭執打鬥,屋折柱壞,殘瓦遍地。


    刀光劍影中,大家正在搶奪一個木盒。忽然從她的視角,一道裴奈無比熟悉的掌風遠掀而去,蓋翻在場的所有人,令大家向後飛倒。


    使掌之人奪過木盒,看到了裏麵那塊褐色的樹片。


    裴奈通過這人眼眸,見到渾樹片的瞬間,便恍惚猜到了他的身份。


    同時,不遠處倒地的江湖人士捂著胸膛,震驚地望著這邊,“水雲掌,你是白綺派的鍾嶸?”


    水雲掌,水雲身......在佛教裏又指來去自由、無所羈絆之身。


    原來這是萬恨掌和定光慈悲掌,最初的名字。


    鍾嶸沒有理會地上的人,收了盒子,拂袖轉身離去。


    他拿到了渾樹片,卻不知道這件寶物的用處,因此他在江湖上發了懸賞令,征招有線索的人進行解答。


    直到一日,他們白綺派的山門被敵對門派的人包圍。


    混戰之中,有一道銳利的槍風從敵人的後方橫掠前推,將敵人大批隊伍的攻陣破開,無數人哀嚎倒地。


    來者的身影從最後麵露出。


    他持一柄長槍,聲音在夏日中平添一抹寒氣,警告所有人:“天耀境內,焉敢尋釁滋事?趁官府沒來,現在滾都還來得及!”


    圍攻的人慌亂地撤走,留下一地狼藉。


    “你是何人?”鍾嶸問道。


    對麵那人長槍隨意地扛在肩頭,緩步走過來。


    他豐神俊朗,身軀挺拔,一舉一動都帶著灑脫與不羈。


    “我叫裴雲峴,我路過附近城鎮,看到你在懸賞渾樹片的線索。有些好奇你未來的選擇,便來登門造訪。”那人說道。


    聽到這個名字,裴奈心裏一驚。


    天耀開國元帥,逐北槍之祖裴宏,其唯一的兒子,便叫做裴雲峴。


    鍾老前輩曾同裴奈說過,他與裴家的一位祖輩交情很深,想必便是指她的先祖——裴雲峴。


    原來他們是因此結識。


    記憶如走馬燈一樣連續跳過,他們做了朋友,時常出來喝酒,又或結伴出遊,到山裏切磋武藝。


    在一個繁華喧囂的夜市附近,他們倚欄望月。


    鍾嶸問裴雲峴道:“你父親不是早就把渾樹片給你了嗎?你為什麽不用它?可以多一條命,防止意外發生,不是挺好的?”


    “用什麽用,死了也就死了。”裴雲峴搖搖頭,他又飲了一口酒,笑說道:“人若不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羅天!”


    鍾嶸想了想,沒有說話。


    “對了鍾嶸,我有兒子了,記得來喝滿月酒。”裴雲峴突然說道,他的瞳眸在月光下極為耀眼,閃著喜悅的星芒。


    鍾嶸舉起酒杯,問道:“什麽時候?”


    裴雲峴的杯盞與他相碰,“下月初八。”


    “好。”


    裴雲峴遠望湖光燈色,忽地想到一個問題:“鍾嶸,你說裴家後代,會有人的武功超過我的父親裴宏嗎?”


    “應該會有,但不太可能是你。”鍾嶸揶揄他。


    裴雲峴給了他的臂膀一拳,二人隨即笑開。


    裴雲峴的目光移向高處,似是感慨,“如果有的話,好想看看他的天賦,他的樣貌和性格是否和我相似?或許對我而言,這是渾樹片最大的作用。”


    “你之前說,複生的前提是沒有血脈子嗣,那渾樹片派不上用場了,你就期待兒子或孫子出個武學天才吧。”鍾嶸實打實說道。


    二人的畫麵在談笑中結束。


    然而鍾嶸沒能喝到裴雲峴兒子的滿月酒,他在幾日後武功陷入瓶頸,經脈受堵,渾身痛苦難耐,幾乎進入走火入魔之態。


    為了身邊人的安全起見,他獨自進入深山之中,閉關修煉。


    一年多以後,他的內力暫時穩定。


    當他離開大山,迴到白綺派時,整個門派空空蕩蕩,人去樓空。


    他四處尋找妹妹的身影,有個掃灑仆役沒有逃離,他從其口中得知,他走了太久,所有人都認為他沒能跨過瓶頸,皆以為他已經遇難。


    門派的兩個堂主叛離,投靠了他們的宿敵江舟派。


    他的妹妹被江舟派的少門主看上,被對方擄了去。


    還聽說,是因為江舟派的少門主即將與明嵐派的二小姐結姻,可明嵐派的二小姐無法生育,他們便將鍾嶸的妹妹用做代孕的工具。


    鍾嶸趕去的當天,正是兩個門派聯姻的大喜之日。


    可他打聽到,他的妹妹已經因為難產而亡,至今數月有餘。


    對方硬生生割開了她的肚子,保小棄母,讓他的妹妹慘死在生產之時。


    鍾嶸在山郊野外的孤山上,挖出了他妹妹的屍骸。


    那一瞬間,他的血氣翻湧而上,他抱著妹妹的屍體飲恨痛嚎。


    怒火與哀慟交織,讓他的內力經絡一片混亂,原本未完全調整恢複的身體,在滔天的震怒下,徹底陷入瘋魔。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怎樣到了仇敵的婚宴現場。


    但他卻清楚地看到,自己對著人群,揮下了一掌又一掌。


    天地變色,烏雲蒸湧。


    江舟派和明嵐派的所有宗主、弟子盡數在場,也有不少外來的賓客。


    他的掌風不再有從前的飄逸疏放,反而滿帶著終天之恨。


    血仇忿怒填充他的全身,在每一滴血液中叫囂,他的水雲掌,竟在恨意之下,發揮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掌風降落江舟派的整座山門,無人能夠抵抗。


    喪失了所有理智的他,對著在場的所有人,展開了一場無差別的屠殺,為他的妹妹報讎。


    血肉橫飛,萬物支離破碎。


    猩紅黏膩的鮮血流匯成河,沿著台階一級一級淌下。


    人的肢體和肉末遍布每個角落,一副地獄般的恐怖景象。


    他在恍惚之間,聽到了無數尖叫聲、無盡的求饒聲,以及穿插其間,許多孩提的哭聲。


    耳邊仿佛是心魔在對他說:“憑什麽他們活著?憑什麽他們站在你妹妹的血淚之上嬉笑?他們全都該死,讓他們為你妹妹陪葬!”


    他虐殺了最該死的,當日大婚的新婚夫婦。


    但他的理智仍然沒有恢複,身體下意識去做了罪惡至極的事。


    他在迷離惝恍時,內心想要阻止自己。


    可是有聲音在大腦另一端說著:“他是源頭,是強占你妹妹的兇手留下的孽種。”


    他無法控製自己,對著後院房間裏,他妹妹產下的那個嬰孩,拍下了殺掌。


    或許那些參與迫害他妹妹的人,全都該死。


    可當日婚宴,有很多被父母帶來參宴的孩子,全都無一幸存。


    過了許久,他再次醒來,終於恢複了意識。


    當他眼前被無盡血色充斥,他才明白自己陷入瘋魔之態後,做了什麽。


    愧疚與自責將他幾乎壓垮,他行屍走肉般穿著他身上那件血衣,一步一步走到妹妹埋屍的地方。


    他抱著妹妹,走向白綺山,他們從前的家。


    他在白綺山上將妹妹埋葬,跪在那裏,不吃不喝,幾天幾夜。


    他無處贖罪,無所依靠,自此孤苦。


    直到很多人帶著兵器衝上山。


    江湖各宗間的關係交織錯雜,那日血色婚宴還有很多其他門派的人受邀,均慘死在他的掌法之下。


    那些死者的門派、親友聯合起來,勢必要將他剿殺。


    他內心本就充滿了負罪感,不願反抗,何況他已經幾日不眠不休、未曾進水,他也無力反抗。


    那些人將他拖到山門口,將他往死裏虐打,宣泄著所有情緒。


    當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去時,裴雲峴穿著一身軍裝薄甲風塵仆仆地趕來,明顯是剛從戰場迴來。


    裴雲峴用長槍將所有人打迴去,攔在他身前。


    “抱歉,我兒子滿月酒後,我就被我父親派去了西南邊境,協助平息鄰國叛亂,境外消息太閉塞,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你妹妹的事。”裴雲峴用極其難過的語氣同他說道。


    鍾嶸啞著嗓子,用虛弱不堪,帶著哭腔的聲音對他道:“雲峴,我走火入魔......控製不了自己......我殺了他們婚宴上的所有人,包括很多孩子,也包括我妹妹的孩子。”


    裴雲峴還沒來得及勸慰他,那些打急了眼的江湖人再次衝了上來。


    裴雲峴被所有人圍攻。


    對麵不乏各派高手,他以一敵百,使裴家槍法,隻身將他護住。


    可他最終寡不敵眾,在與兩人白刃相接時,被一名使鬼爪的男子抓到空蕩。


    那人內力極強,單用黑青利爪便破開他的鎧甲,從他後背掏入他的前胸。


    其甲指間甚至還抹了劇毒。


    裴雲峴胸口被鬼爪掏穿,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


    他無力地跪倒在地。


    鍾嶸目眥盡裂,撐著殘軀,抬掌將敵人推開。


    可他的掌風不自由,也沒有徹恨,加上他幾乎傷殘,隻能將最近的一圈人不停地往後拍,造不成任何殺傷力。


    在他們幾乎絕望之際,遠處傳來浩蕩的馬嘯蹄震聲,裴家的大軍抵達。


    軍隊很快將鬧事的所有江湖人士控製住。


    隨後全軍朝著山口的方向下蹲行禮,鬧事者亦被士兵們壓著跪下。


    威儀孔時的中年男子外披裘袍,內著一身尊華至極的黑金戰甲,騎著一匹黑馬,穿過跪伏的人群,朝他們而來。


    天威赫赫,氣逾霄漢,王者氣度不顯自出。


    他的臉上毫無歲月應有的痕跡,黑金戰甲下是掩蓋不住的鋼筋體魄。


    深厚不可測的內力隱隱透出,便壓得在場的人無法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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