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掛在柳府大門上的一排紅燈籠,在冬末的寒風中搖晃不止。


    柳員外穿著裘衣,拄著拐杖,身形佝僂,顫巍巍立在門前。身旁,有管家、六娘、寶璃和幾名侍候的小廝陪從。


    自裴道士走後,他就命下人們在柳府大門上,掛起了紅燈籠,一直站在這裏等待。


    這樣夏生一迴來,就會明白,父親在殷切的盼望著他。這個家的大門,永遠為他敞開。


    “天快亮了。”柳員外輕輕說道,將一雙混濁老眼投向東方的天際。隻見那裏,已經微微泛白。


    “來了、來了!”六娘第一個看到,出現在街道盡頭的朦朧人影,興奮地扯了扯柳員外的衣角。


    人影漸漸清晰。是裴道士、夏生,和一名伏在夏生背上,膚色白皙如玉,俊美異常的青年。


    “夏生!”柳員外眼裏心裏全是喜悅,讓六娘攙扶著迎了上去。


    “……爹爹。”夏生停下腳步,臉上神情複雜。


    看見夏生背著的青年,柳員外疑惑道:“……這位是?”


    “他並非人類,乃是狐妖。夏生這些天,就是被他所困。”裴道士上前解釋後,又嗬嗬一笑,“此物本質不壞,就是有些野性,未蒙開化。我已決定過幾日,便帶他迴青城山,好生開導教化……貧道眼前雖用八卦符暫時將他定住,卻終不長久。這幾日,就有勞員外,準備間空房,貧道好將此物用法器符咒封住,不使其逃走。”


    柳員外聽得心驚膽顫。再仔細打量那俊美青年,眉目果然有幾分妖邪之氣,頸項間,戴著塊陳舊的八卦護符。


    民間遇到成精妖物,隻有兩種對付方法。其一,是恭敬供奉,三牲四果不斷,以求其不再為害。其二,就是尋能人將其降伏,然後封印或殺死。


    像裴道士這樣,降伏妖物後,還要帶迴去開導教化的,倒是聞所未聞。


    但既為高人,行事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測。何況,是裴道士把夏生帶迴柳家,當菩薩供都還來不及,又怎能對他有質疑和不敬。


    “既如此……快快請進。”柳員外猶豫片刻,臉上又再度堆滿了笑,轉過身對管家吩咐,“快去替道長準備客房,再掃出一間空屋子,要僻靜些的。”


    管家應一聲,就帶著兩個小廝進府去準備了。


    那邊廂,有個小廝上前,要去從夏生背上接下阿紫,卻被夏生支開。


    “……師父施法封印,少不得我幫忙。此事,就不用麻煩你們了。”夏生沉默片刻後,解釋道。


    說完,他便背著阿紫,徑直跟著裴道士,走進柳府。


    寶璃看著夏生進府,連忙跟在後麵小跑了幾步。卻又,慢慢停下來,站在原地,眼眶泛紅。


    夏生,根本沒有看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給了背上那名俊美邪氣的青年。


    是啊,對方是妖,要聚集起全部精力應付……忽略了寶璃,也是可以諒解的吧。


    寶璃這麽向自己解釋著。但女人的某種直覺,卻令她開始感到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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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柳府中,傳聞厲鬼出沒的那間偏僻廢屋打掃幹淨,布陣,結印。


    妖狐被關進去後,夏生迴到了寶璃所在的小院。


    “看相公臉色不太好……用些早點後,今天便好好歇息吧。”寶璃迎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試探著。


    “如此,有勞娘子。”夏生答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再過得四五日,裴師父就要帶阿紫離開……蘇州離青城山千裏迢迢,自己又有家產要守,嬌妻需伴,這一去,此生大半不得再見。


    “相公,這是我親手做的銀絲酥卷,你嚐嚐味道。”


    夏生和寶璃行至飯桌前,麵對麵坐下。寶璃見他神不守舍,連忙夾了筷點心放進他碟中。


    夏生照寶璃的指點,胡亂吃了幾口,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相公?”寶璃望向夏生,又是疑惑又是驚詫。


    “我已經吃飽了……對了,這幾樣點心,能不能替我裝起來?”夏生眉頭微蹙,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焦急憂慮。


    其實,妖物一旦被封印,自身的時間便停止在那刻,成百上千年不飲不食也無妨……但阿紫是那麽一個酷愛美衣美食,處處追求享受的人。


    他被關在隻有封印符咒的,空蕩蕩的屋子裏,一定很難過吧。


    再見他一次、最後一次……畢竟,此後就是決別。


    寶璃看了看他,不再說什麽,低頭尋了梨木的提盒出來,將桌上點心每樣裝了些進去,蓋上盒蓋遞給夏生。


    夏生接過提盒時,發現她泛紅潮濕的眼,知道自己迴來後,對她關心太少,不由心懷欠疚,低聲道:“娘子……對不起,我去去就迴。”


    說完,他便急急轉身,留給她一個背影。


    寶璃,就一次。就讓我,任性這最後一次。


    此後,我會是你最好的丈夫……會用盡這一生伴你、愛你,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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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果然是要失去才會懂得珍惜。。。。


    某扉摸胡子中:狐狸啊。。。。你看到了吧,勾引人就是要若即若離才行。。。像你那種主動熱情無比,死纏爛打,貼上去就黏住不放的,當然會把人嚇住。。。。。


    狐狸跳出來大怒,叉腰做茶壺狀,口水四濺:本大爺的事要你管?!我就是喜歡死纏爛打,怎麽樣!若即若離?那樣的話,依親親夏生的性子,怎麽跟他xxoo~~~~就是你的收視率,也會下降好幾個百分點吧!!!


    某扉被觸動,哽咽中:……狐狸,原來你一直是在為我著想,我知道錯了。。。。。


    夏生拿著提盒,步入柳府之中,最僻靜隱密的一角。伸手推開貼滿咒符、懸著鎮妖八卦鏡的木門。


    阿紫蜷縮在屋內的牆角睡著,身上蓋著塊大毛毯,不勝蕭瑟的樣子。聽見夏生進來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眸中是一掠而過的歡喜。


    但隨即,態度又轉作冰冷,語氣生硬:“你來這裏做什麽?”


    尋常妖物被封印,必是尋一處隱密之地,然後用符咒法器加身,吸盡其妖力,使其化為原形,動彈不得。


    當然,若遇到成精年深日久、為害至深的,人們有時候還會大興土木,修一座塔或寺院專門封印。但方法道理,都是一樣的。


    阿紫這種情形,稍有不同。他雖也是被符咒法陣化盡妖力,卻被巧妙的保留了一縷在心脈。


    不多不少,剛好夠他維持人形,卻衝不出這符陣。


    麵對著阿紫的質問,夏生垂下眼簾,隱忍的咬了咬唇,走到他麵前蹲下,將提盒放在地麵上打開,露出一碟碟精致小點。


    “什麽破玩意兒,大爺看不上!拿走!”妖狐看見他這種不清不楚態度就來氣,大聲咆哮著,“你也給我滾!”


    夏生點點頭,強抑著眼眶中滾動的淚水,不讓它們在妖狐麵前滑落:“……不提從前恩怨,好歹相識一場。你這一去,又不能再見……我以為……”


    阿紫望著夏生,暴戾的神情漸漸平靜,唇角甚至泛上抹淺笑:“夏生……你是不是,喜歡了我,所以放不下我?”


    夏生驚惶的抬眼,然後輕輕搖頭。


    “不要緊的,夏生。”妖狐卻自顧自的沉浸在新發現中,唇邊的笑意慢慢擴大,“嘿!我現在妖力全被化走,又沒有可用的皮,的確是出不去……不過,裴老道不是說過,去青城山後,就會給我一張千年雪貂皮麽?我得了它,一定想辦法逃出來找你……那時,我們就尋一處名山勝地隱居,任誰也找不到我們。夏生,你要等我……”


    阿紫那邊越說越得意,夏生卻低下頭,雙手十指都絞入了衣袍下擺:“不、不是這樣的……我已經,有寶璃了……再說,眼前我爹娘膝下,隻有我這一個兒子,我還要打理家業,侍奉他們終老……更何況人妖殊途……”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你給我滾!!”本來興致勃勃的妖狐,被他幾句話,氣得差點內傷吐血,終於咆哮著,打斷了夏生後麵的話。


    “……好。”夏生自覺也無話可說,留在這裏徒惹阿紫生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慢慢站起來,轉身準備離開。


    “柳夏生!!”見夏生真的要走,妖狐更是急怒攻心,在他身後,兇惡的喚他的名。


    夏生急忙迴頭,眼中淚水再含不住,終於跌落一瓣。


    “我現在手腳都動不了,你讓我怎麽吃這些點心?!”妖狐見他迴頭,索性放聲大叫。


    其實,他妖力雖大半被化去,但站起來走走,伸手抓個東西吃,還是不成問題。


    “……對不起。”夏生卻是個至誠老實的,信以為真。他再度走到阿紫麵前蹲下,從提盒裏拿了綠竹筷,夾了一筷糕點送到狐狸嘴邊。


    “嘖!小家子氣,真不慣!”阿紫看著夏生幹淨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不自覺的舔了舔唇,“用手抓了喂我!”


    夏生窘了片刻,還是照阿紫的話,放下竹筷,用手拈了塊銀絲卷遞過去。


    妖狐就著夏生的手,三兩口吃掉那塊點心後,就開始意猶未盡的舔著夏生的手指。


    伸出紅潤的舌,從每一根指頭的尖端到底部,舔得仔仔細細,津津有味。還不時,拉出幾條銀絲。


    阿紫本就生得異常邪魅俊美,這樣做的時候,怎麽看怎麽誘惑淫糜。


    夏生不由得臉紅,訥訥道:“還有……我再給你拿。”


    言畢,就要將手指撤開。


    卻不防,被妖狐張嘴,一口將右手的食中二指咬住。


    “阿紫,你這是做什麽……快停下,很疼……”夏生掙了兩下後,沒有掙開,不由大驚失色。


    阿紫用一黑一白的眸子死死盯住夏生,那種專注執著的眼神,令夏生的後背出了層冷汗。


    阿紫尖利雪白的牙齒,很快咬進了夏生的皮肉。豔紅鮮血,沿著妖狐形狀完美的下頷,混合著唾液絲絲縷縷不停淌落。


    “請你別這樣……快停下……”半是疼痛,半是恐懼,夏生慌亂掙紮著想抽出手指,聲音裏都帶上了哭腔。


    阿紫盯住夏生的銳利眼神,漸漸軟化。終於鬆開嘴,吐出了夏生的手指。


    夏生抽迴受傷的手指,再不敢看妖狐,也再不敢在這裏停留。他連忙站起來,含淚小跑著離開了廢屋。


    明明知道他恨著自己啊,這樣的情況也應該預料到……為何,還要來自取其辱。


    妖狐看著夏生匆匆離開的背影,聽著他將木門再度從外麵栓上。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唇上殘留的血漬。


    夏生的血,是清甜幹淨的味道。


    其實……最初是真的想,將夏生的兩根指頭,就這樣咬掉。


    反正他不會愛阿紫……將來,也可能真的不會再見。那麽,無論怎樣,總要做件事讓他記得阿紫……一生一世,一輩子。


    但,最後還是心軟了。那麽淺的咬傷,將來,怕是連可供夏生迴憶的疤痕,都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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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生提盒也忘了拿,神魂皆喪,從廢屋裏,跌跌撞撞衝到居住的小院外。


    聽到院內有丫頭說話的聲音,才迴過神。再一抹麵頰,全是淚水。


    這樣狼狽,要如何與寶璃相見?


    沒奈何,夏生隻有暫時站在院外,緩步徘徊。


    本想在這裏平靜片刻,卻偏不如他意。耳畔,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破碎呢喃。


    有些不安的轉過身,卻看到柳麗娘插了一頭桃紅柳綠,素麵朝天,抱著個瓷枕,邊哼著搖籃調,邊獨自朝這裏走過來。


    “小芊紅……小小芊紅乖乖睡……”她眼神呆滯,步履蹣跚,將臉貼在瓷枕上,不停呢喃。


    在柳家的下人,都知道她從前待夏生刻薄。如今她瘋了,柳員外又體弱,明擺著夏生就要當家,雖不至讓她衣食不繼,誰又肯用心服侍?


    所以,似這般讓她滿府亂走,都是常事。


    夏生天性淳厚,見此景卻覺心中老大不忍,連忙走過去扶她:“大娘,兒子帶你去見寶璃。”


    心中已拿定主意——似她這般光景,顯見是下人們服侍不周。此後,就在這院裏騰出間屋子,讓她住下。


    寶璃為人溫和賢淑,從前又是她身邊的人……在眼前照顧著,總好過將她留給那些勢利下人。


    誰知麗娘一看是夏生扶她,驚得手中瓷枕都落了地,摔成片片碎。


    “對不起!夏生,對不起!都是我作孽啊!!”


    她忽然哭著跪倒在地。任夏生怎麽扶,也不起來:“我害了你和寶璃的孩子……所以,老天也把我的芊紅帶走了……一報還一報啊!但是,芊紅沒有錯,都是我這當娘的不好……為什麽不報應在我這老不死的身上……可憐我的芊紅,一朵花還沒開全,就沒了啊……”


    夏生隻覺五雷轟頂。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腦海中,忽然浮現妖狐當初的話——如果我說那孩子,不是我殺的呢?


    這樣的話……自己從前對阿紫所做的一切,都錯得近乎殘忍。


    “相公?”寶璃聽見院外的動靜,帶了個小丫頭出來瞧。看到這一幕,不由得詫異出聲。


    夏生卻仍舊站在原地,眼珠子都呆呆的定住不動,對她的喚聲置若罔聞。


    麗娘看見寶璃出來,又發瘋般撲到寶璃腳下,絮絮的道著歉。


    “我們的孩子沒了……是因為大娘?” 直到這時,夏生才緩緩轉過身,望向寶璃,聲音顫抖的求證。


    寶璃捂住嘴,哽咽了片刻,終於點點頭:“其實這件事,我早就開始懷疑……雖說當時孩子去的時候,沒有想明白……但事後迴想起來,隻有大娘才有理由……”


    “對不起,寶璃!對不起!!”麗娘跪在寶璃的腳邊,拚命的磕著頭。


    “大娘,快起來。”寶璃見從前的主母鬢發蓬散,額頭上血跡斑斑,心中也不忍,連忙讓小丫頭幫忙,和自己一起扶她起來。


    “寶璃……你可會原諒我?”麗娘掙了幾下,抬起眼,又是惶恐又是期待的望向寶璃。


    “大娘,我、我原諒你。”寶璃含著淚,艱澀的一字一句。


    不原諒又怎樣?自己打小就是柳家買來的丫頭,由麗娘一手使喚大的……這整個身子,整個命運,都不由自己做主。


    再說,此時她已瘋了,又是家中長輩……再跟她計較什麽,也確實好笑。


    扶起麗娘後,寶璃看見夏生神不守舍、悵然若失的樣子,連忙擦幹眼角的淚,強打歡顏上前:“相公,如今大娘伶仃一人,看樣子身邊也沒個體己照顧的……不若將她接進我們這院子,也好讓她安度餘年。”


    “……你說得是。”夏生聲音機械的迴答後,推開她,卻沒有看她,腳步飄忽的就要離開。


    “相公、相公!你要去哪裏?!”寶璃見他神情傷痛萬分,顯是受到了巨大打擊,怕他出事,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低低哀求,“相公,先跟我迴去吧。”


    “放開我。”夏生慢慢偏過頭,望著她,眼眶泛紅。須臾,隻見有兩行淚從他消瘦的麵頰滑落。


    “相公,我不放……你先跟我迴去。”寶璃雖已是哭得哽咽難當,卻堅持著搖頭。


    夏生別過眼,不再說什麽,用力將她推開,然後大踏步的離去。


    寶璃被他這一推,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再想上前去攔他,卻已經來不及。


    望著夏生迅速消失的背影,寶璃無法可想,隻覺心痛難當,淚水更是止都止不住。


    但眼前還有個小丫頭在眼巴巴的候著,還有麗娘要等她安排。再怎麽樣,也要將眼前這些事做得妥當,不可以就這般自顧自的哭下去,讓人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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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生腳下飄忽,左衝右突的朝阿紫所在的廢屋小跑而去。


    一路上恍惚不定,也不知摔了幾跤。手掌上全是血,夾雜著塵土泥砂,膝蓋上也大片青腫,卻渾然不覺。


    他腦海中現在幾乎是一片空白。見到阿紫後,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他全部都不知道。


    隻有拚命想見到阿紫的意念,和滿心的痛悔哀傷,是如此清晰。


    眼見著再拐過那道迴廊,就可以看見廢屋,卻冷不防,和一個慌慌張張從拐角裏走出來的家丁撞上。


    “少爺,大事不好了!老爺他、他不行了!!”家丁見是夏生,連忙一把拉住他,帶著哭腔大聲道。


    夏生的身子晃了晃,飄浮在九天外的魂魄驀然被扯迴地麵。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望向那家丁:“你說什麽?”


    “老爺本就病弱體虛,卻掖著不讓人知道……昨夜,又在風地裏等了少爺一宿。”柳員外對下人向來溫和寬厚,家丁念著他的好,哭得滿臉是淚,“如今迴來呆了會兒,竟忽然不行了。”


    “爹爹現在如何?請了大夫沒有?”夏生隻覺胸中如烈火焚燒,又如千萬把小刀子在剮,扯了家丁連聲問道。


    “老爺從倒下開始,連吐了兩次血。大夫已經差人去請,怕是正在路上。”家丁擦擦眼淚,應答道,“我就是來請少爺的……少爺再不去見,怕是來不及了。”


    夏生不再說什麽,鬆開家丁,急急轉身,朝父親居住的方向拔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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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扉敲瓦罐唱歌ing:夏生寶寶。。。你好可憐。。。娘不管用。。。又要沒爹。。。。


    狐狸放下手中準備好的玉勢鱗莖,含淚趴在鐵欄杆上,放聲長嚎:嗷嗷嗷嗷~~~~不是說他知道真相了,後悔這樣對狐狸了嗎。。。5555555~~~怎麽還不送上門來,主動讓狐狸xxoo。。。。


    某扉頭上流下一滴汗:你腦子裏隻會想到這些,隻有這些本事對付喜歡的人嗎。。。。


    狐狸轉過頭:做為一隻專門研究了三百年xxoo方法的狐狸,你認為我該有行軍打仗,還是吟詩作對的本事?


    夏生剛來到柳員外的臥房門前,就聽見一下下急促粗濁的倒氣聲,拉風箱似的。


    那聲音,讓夏生的心都在發著抖,將夏生的胸口扯得生疼。


    伸手推開門,走到柳員外的臥床前,看到床頭放著的一個小銅盂,竟盛著半盂鮮血。


    柳員外平躺著,身上蓋著湖綠色,繡了老梅傲寒圖案的錦被,兩頰深陷,雙目緊閉,張開嘴,一下下倒著氣。如紙般白、毫無生氣的臉被綠色的錦被一映,透著股淡淡慘綠。


    雖然還未咽下最後一口氣,卻已經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爹爹。”夏生走到床榻前,執起柳員外的手,含著淚,聲音顫抖的喚他。


    柳員外聽到夏生的聲音,費力的掀起眼皮,睜開一對混濁老眼。臉上,竟露出了淡淡的歡喜神色:“夏、夏生……你來了……”


    “是的,兒子就在這裏。”夏生握住他的手,感覺上如同握住一把潮濕腐朽的木柴,隻覺心中酸疼,頓時流下淚來。


    想起自己剛迴到柳家時,柳員外喜孜孜布置了大堂,迫不及待、隆重的將自己介紹給全家……


    那時,任誰都能看出父親內心的欣悅,和對自己的期待喜愛。


    那樣健康,而滿懷欣喜的父親……今後,再也看不到了吧。


    “夏生……我知道,我沒多少時辰了……所以,有些事……現在就要交待……”柳員外一邊倒著氣,一邊費力的說著,“麗娘瘋了,我去之後……柳家就隻有你一個人可以做主……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裏……但是,請你守住柳家這片祖產基業,照顧好這裏的每一個人……”


    “爹爹,我答應你……我今後,絕不會放下柳家不管。”夏生聽他臨終泣血叮囑,心早就如刀絞般,哪裏還會不應。


    “還有寶璃……她雖是麗娘硬指給你的,又出身低微……卻實在是個難得的孩子。”柳員外說著,倒氣聲越來越低啞沉重,“她在你身邊扶持照顧著,我放心……你將來,若遇著合意喜歡的女子,不是不能納進門……我知道寶璃那孩子,是個最大度能容人的……但隻一點,納進門來的,隻能為妾為婢。絕對,不能霸了寶璃的正室位置……”


    “是的,爹爹……是的……”夏生越聽越心酸,滿臉淚水哽咽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隻會拚命點頭。


    門外,有細碎的女子腳步聲傳來。再看,寶璃已紅著眼眶,出現在門口,躊躇猶豫著進與不進。


    也許是處於彌留狀態,反而對附近的動靜格外敏感。柳員外聽見了,用微弱的聲音,對床邊的夏生吩咐:“讓、讓寶璃……進來。”


    夏生依言扭過頭,哽咽著望向門外的寶璃:“寶璃,你進來。”


    待到寶璃走到跟前,和夏生並排半蹲在床邊時,柳員外伸出枯柴般的手,握住了她的皓腕。


    然後,將她的手,和夏生的手疊在了一起。


    縱是沒說出將夏生托付給她,以及希望他們白頭偕老的話,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做完這件事後,柳員外枯槁的麵容上,浮現出一抹平和安然。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爹爹?”夏生顫抖著手,推了推柳員外的身子。


    床上的那個幹瘦軀體,隨著他的推搡動了動,竟沒有半點反應。


    刹那間,夏生隻覺忽然如被雷擊中,頭腦一片空白。


    正在這時,有小廝的大嗓門傳過來:“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夏生如同做夢般,被寶璃拉開。


    然後,眼睜睜看著一個中年人背著藥箱趕到床前,看著他搭柳員外的脈,看著他皺眉搖頭:“柳老爺已經去了。”


    屋中,頓時一片低低飲泣聲。


    **********************


    地方風俗規矩,但凡逝世的人,必先在家中停靈七日,方能出殯下葬。


    柳員外被停靈在大堂。如今,整個柳府上下行走的,人人皆麻衣素服。


    夏生開始接手柳家,向城中眾親友發出訃告,又布置靈堂,請和尚道士做道場法事,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好在寶璃幫了不少忙,再加上柳員外生前,就將棺材和陪葬物早早準備了。否則,更不知要忙到何時。


    一切總算勉強安定下來後,夏生身心皆疲,迴到了居住的院子。


    他現在是柳家之主,說起來不宜再住這裏。也就是這幾天,上下皆忙成一團,顧不得替他遷居,隻能暫時湊合幾日。


    但寶璃,已經開始收拾屋子、打點細軟物品。


    “相公,我不記得,我們有這樣貴重的東西。”


    夏生剛剛迴屋坐下,就見寶璃捧出一個布包,放在桌子上打開了給他看:“這是我掃床腳時,從磚縫裏掉出來的……好奇怪啊。”


    那土布小包剛被打開,就見裏麵寶光四溢,璀璨得,耀人眼目。


    珍珠美玉、貓兒眼、祖母綠……每一樣,都堪稱價值連城。


    “相公,這是怎麽迴事?”寶璃又是詫異,又是疑惑。


    夏生用手掌抵住了額頭,說不出話來,眼眶迅速的開始變紅。


    那是當初,他和寶璃新婚不久後……阿紫來和他賭氣,要他休了寶璃,將這些價值連城的珠玉寶石扔在地上就走。


    他怕被人發現不妥,所以撿了偷偷放在床腳的磚縫裏。


    當初身陷局中,不能自知……現在迴想,過去阿紫撂下那些威脅狠話中,其實藏的都是深情愛慕。


    阿紫雖開始時對他用強,畢竟也付出一目……而他,卻在自己的孩子夭折後,急痛攻心,在沒弄清事實真相的情況下,對阿紫一傷再傷。


    他燒掉那張銀紫色狐皮時,妖狐絕望的神情……他將妖狐用劍釘在地上時,那一黑一白眸中流出的淚……


    阿紫那時,該是怎樣的心情?


    “相公,你要是累了,就快去歇息吧。”寶璃見他神色不對,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在旁柔聲勸道。


    “對不起,寶璃。”夏生忽然站起身,拂開她的手,向門外走去。


    “相公,你一日一夜未合眼,如今好不容易歇下來,又要去哪裏?”寶璃急急跟上他。


    夏生轉過頭,黑眼睛中籠著層水霧,不肯多說,隻是重複著道:“對不起。”


    寶璃看見他此時的眼神,隻覺得如一桶冰水從頭頂上澆下。站在原地,動也不能動。


    她明白,無論他此時要去做什麽,她也阻止不了他。


    夏生站在門前,深深吸了口氣,拉開了門。然後,有些詫異的睜大了眼睛。


    門外,裴道士一身灰色道袍,就站在那裏。


    他望著夏生的眼睛,開口道:“夏生,為了你們兩個,為了柳家,不要去。”


    夏生怔了片刻後,心生疑惑——裴道士如何知道他要做什麽,又如何正巧趕在此時出現?


    但這些,對現在的他來說,已不再重要。


    “阿紫說得沒錯。我欠他的,遠遠沒有還清。”夏生看著遠方,低低苦笑,“裴師父……請不要攔著我。”


    “傻孩子。”裴道士歎了口氣,“那你告訴我,你現在去見那狐狸,又打算怎麽還?”


    夏生別過眼,想了片刻:“我、我……我先去見他,然後替他解了封印,這條命,隨他處置便是。”


    說起來,解開封印,卻也不難。哪怕是完全沒法力道行的人,隻要將用來封印的符陣破壞,就可以硬解。但阿紫沒了狐皮護身,卻要顧忌許多,否則,恐怕性命不保。


    完全解開,怕是,要斷續耗上一兩日吧。


    “狐狸雖本質不壞,你也該知道他的性子。若依著他,你還要不要照顧柳家上下,還要不要你的母親妻子?”裴道士拍了拍夏生的肩,“你可還記得,你父親的囑托?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


    “但是阿紫他……”夏生聽了這些話,隻覺心如刀絞,又如亂麻般理不清頭緒。雖仍不甘,聲音卻漸漸低下去。


    柳員外屍骨未寒,臨終泣血囑托的那些話仍在耳邊,怎能忘記?


    “相信師父,這也是為了狐狸好……你們兩人之間,有的隻能是劫、是孽,注定沒有半點緣分,不會有任何結果。”裴道士微微側過身,又歎一聲,“百連,我這徒兒心結未解,還是你出來跟他說吧。”


    夏生望了望周圍,並未見有人。正在詫異中時,隻覺一陣和煦暖風撲麵而來。


    眼前一花,就見名俊逸出塵的白衣男子,微笑著立在裴道士身側。


    男子身形修長,手持銀蕭,束著鑲毛玉冠,有著對若深潭般的黑眼睛,神采容光逼人。


    他與阿紫,都有著不屬於這世間的絕色容顏。但和阿紫那種勾魂奪魄、引人追逐墮落的美貌不同,他的氣質神采,隻會讓人心生向往仰慕,而不會有半點褻瀆邪念。


    “百連和狐狸是同族,修行已在千年以上。”裴道士望了一眼白衣男子,目光溫柔,“這次我到蘇州來,就是為了等他。”


    “我和裴道長不同,不是來勸你的。隻是想,讓你知道一些事情,絕對不會左右你最後的決定。你見阿紫,似乎也不用急在一時。”白衣男子上前,對夏生笑了笑,“待客之道,不讓我們進去坐坐麽?”


    “既如此……請、請進。”夏生被這麽一說,頓覺自己言行像個任性小兒,窘得麵上紅了紅。


    寶璃見夏生去而複返,心裏雖仍鬱結著,卻又喜出望外。連忙端了茶點,招待裴道士和百連。見他們坐下就要交談,她又知情識趣的退到別屋去,不加打擾。


    這些,對從小就侍候人的她而言,都是應該的本分。


    百連見寶璃做事周全大度,看著她離去後,不由讚道:“真是個好女子。”


    接著又轉頭望向夏生:“我也不和你再閑談其他……你可知,這世上緣生緣滅,輪迴果報之說?”


    夏生點點頭:“是,知道一些。”


    百連端起茶盞,輕呷一口:“天地萬靈萬物,都有其既定的輪迴法則,壽數命運。像阿紫,像我,實際上都是強行突破了天地製定的法則,延長壽數,化身人形,逆天而行。所以,就有了三百年一次的天懲,也就是所謂天劫。”


    “三百年一至的天劫,並非單指上天所降雷劈火燒的鍛煉。根據每人的修為心性不同,更有貪、嗔、愛、欲……種種劫難。避過雷霆怒火,卻避不開後劫,因此而喪命的精怪,我知道的,數不勝數。”


    夏生聽到這裏,雙手握在了一處,不自覺的開始緊張。


    “夏生。阿紫的天劫,其實就是你。”


    “不!”夏生脫口大喊,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咬著牙,聲音漸弱,“不……不會是這樣的。”


    “所以,你若選擇拋下柳家,跟阿紫在一起,反而隻能是害了他。”百連看了神情激動的夏生一眼,仍然往下講,“我千年所見,陷入情劫不能自拔的妖,沒有一個是好收場。”


    見夏生眼中淚光閃爍,仍是難以放下的樣子,百連又道:“你也不必太難過……必度今生劫,方證來世緣。你與阿紫今生縱然就此分開,卻餘債未斷,今生是惡劫,來世便極可能是善緣。”


    “萬事有因,方能有果。天網恢恢,報應不爽……夏生,你若不信,隻說你身邊的事。柳家芊紅小姐命格貴重,本應福祿壽三全,所以阿紫才會找上她避天劫,卻遭橫死夭折,損了壽數,你知是為何?”


    夏生抑住胸中狂瀾翻騰,搖了搖頭。


    “隻因麗娘從前動用家法,將一名婢女活活打死,傷人性命,做為女兒的她,壽數也因此削減。再加上,她曾經助阿紫害過你,更令此報加劇……不過,她雖身死,福祿未減,既為楊家正室,隻待楊家三郎得誌,身後仍將禦賜封誥,立碑撰表,享盡祭祀,榮華無邊。”


    “麗娘罪業雖有女兒替她承消,但她害死寶璃腹中幼子,難逃瘋癲之罰……她們兩人,算得上是現世果報。更有現世無法消抵補償的,便隻能轉債來生。”


    夏生聽完,垂頭無語。過了半晌,才見他抬頭,淚流滿麵,艱澀開口:“……我懂了。”


    他傷阿紫那麽深……不能,再繼續傷下去了。


    更何況,還有對逝世父親的承諾,還有對寶璃、柳家上下的責任。


    想起那日在廢屋,妖狐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望向自己,執著專注的眼神……似乎,開始漸漸明白。


    阿紫雖然身心俱被傷透,卻不是在恨他,而是仍然愛慕依戀著他。


    對不起,阿紫……柳夏生欠你的,隻能來世償還。


    夏生強忍心中難以言表的糾結劇痛,又繼續道:“不過……請讓我,最後見他一次。”


    “我說過,絕對不會左右你的任何決定。”百連放下手中茶盞,轉頭望向裴道士,調皮的擠擠眼睛,“道長也沒什麽意見吧。”


    裴道士點了點頭,看著百連,無奈的笑笑。


    最後一次再見。然後,再不相見。


    廢屋內光線黯淡,夏生眼裏含著的淚,又怎麽也不肯幹。他慢慢走向阿紫時,周圍的一切景物都被籠罩在朦朦的灰色水氣中,看不清。整個人,如墜進一場夢中。


    “對不起。”這次他沒有靠得很近,距阿紫三尺開外便停下了腳步。


    “哦,為什麽來,又為什麽道歉?”灰色水氣中的妖狐坐起身,聲音清晰,容顏模糊。


    “孩子的事,是我冤枉了你。”夏生努力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接近正常。


    “嘿嘿,那件事啊……夏生,你終於開竅了。”原本眼含隱隱怒氣的阿紫,忽然笑了。


    夏生的性格,阿紫再清楚不過。既然他知道欠了別人,虧待了別人,就一定會自責內疚,拚命償還。


    所以,妖狐斜斜飛了個媚眼過去,笑道:“夏生,那你要怎麽還?”


    忽然間,覺得即使是被燒掉狐皮、被貫穿四肢,都值得了。


    “……對不起。”夏生沉默片刻後,還是找不到這三個字以外的話。


    “對不起?對不起有屁用啊!”妖狐見他這般,不禁心頭毛躁,聲音也大起來,“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究竟要怎麽還?!”


    “我們在一起,對彼此都沒有好處……再說,我不能丟下柳家。”夏生講到這裏,咬了咬下唇,淚水忽然沒有預警的落下,“今生無緣……但求來世再償還你。你安心隨裴師父去吧,我來,隻是見你最後一麵,隻當臨別送行。”


    怕自己在阿紫麵前,露出更加狼狽難堪的表情。說完這些話後,夏生便急急轉身,準備離開。


    “來世?我才不要你的來世!”阿紫憤怒的咆哮聲,在他身後響起,“來世,你還是不是柳夏生?!是不是柳夏生?!”


    人生短短幾十年後,趟過忘川水,喝下孟婆湯,便如同前生徹底死亡。


    縱然留下緣分牽絆,但如果容貌不一樣,性情不一樣,經曆不一樣……連記憶,也不再一樣……


    那麽,柳夏生在哪裏?


    來世。那個溫和淳厚,被阿紫深深愛戀著的柳夏生,不會再有。


    那樣的發絲、那樣的眼睛、那樣的嘴唇,那樣說話的聲調表情……不會再有。


    “我不要來世!柳夏生!我不要你的來世!!”妖狐嘶聲咆哮著。


    夏生沒有迴頭,他不能迴頭。


    他踏出廢屋的門檻。然後轉身,伸手閂上門,將妖狐的咆哮聲鎖在了屋內。


    **********************


    夏生和阿紫告別後,迴到居住的小院後,對自己說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把關於阿紫的一切忘了、放了。


    但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他,卻一直清醒著,無法入睡,隻能坐在榻前發呆。


    寶璃見他這樣,反覺心安。因為她明白,他已經選擇決定留在柳家,留在自己的身邊。


    她是個最擅溫柔解語的,知道在這個時候應該讓夏生靜靜。所以也不說什麽勸慰寬心的話,隻是架起竹繃,安靜的在旁一邊繡花,一邊陪著他。


    就這樣默默相對,不知不覺中,天已擦黑。


    寶璃放下手中的針線,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長頸銅燈處,將它點燃。屋內的一切,頓時籠罩在層淡淡的橙紅光暈中。


    剛要迴去繼續針線,夏生卻不聲不響的欺了上來,從背後緊緊將她抱住。


    她被抱得有些疼,全身僵硬了一下,隨即又開始歡喜。


    自從孩子死後……這段日子裏,夏生,再也沒有抱過她。


    感覺到夏生正瑟瑟的發著抖,又不由擔心,轉身仰臉,撫著他的麵頰輕聲問道:“相公,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寶璃,我好難過。”夏生垂下眼簾,沒有看她,**抖得不可抑止。


    “不要緊的。相公,我在這裏呢。”寶璃給他一個安心的溫柔微笑,將纖白素手放在自己腰間,輕輕一扯。


    她聽說過,在這個時候,安慰一個五心不定的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麽。


    長長的束帶,從她不盈尺的細腰墜落,中衣頓時大敞,露出鮮紅的肚兜,和大片雪白**。


    她握住夏生顫抖的雙手,紅著臉,將它們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相公,我有些冷。”


    夏生先是怔了怔,隨即會過意來,輕輕歎了一聲。


    他對不起阿紫是真……卻又何嚐,對得起寶璃。


    寶璃向來恪守規矩禮教,眼下為他做到這地步,他再說些什麽,反覺矯情多餘。


    所以,他俯下身,開始笨拙的吻她。然後,將她嬌小的身子打橫抱起,放在了錦榻之上。


    窗外柳樹,似乎都感覺到了室內春意。悄悄的,吐出一顆嫩綠新芽。


    如此,柳府中風平浪靜的又過了兩日。也到了,裴道士迴青城山的時候。


    夏生苦苦相留,裴道士卻隻是拈須笑道——


    他此次蘇州之行,是來了卻與百連的宿緣。如今百連已走,他又平素四方遊曆慣了,自然不想再打擾。


    裴道士說到了卻二字時,夏生發現師父眸中,有一掠而過的惆悵失落。


    他似乎可以理解師父的心情。師父與百連,很像,他和阿紫。


    這夜,是裴道士留宿的最後一夜……也是阿紫,留在柳家的最後一夜。


    這兩日,夏生都是行止如常的,打理著柳家上下大小事情。所以這最後一夜,他也沒有失態的理由。


    隻是,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直到夜漸漸深了,寶璃又點起了安眠養神的香,他才漸漸入夢。


    剛剛四體放鬆,進入夢中幻境,他就發現,眼前幻化出的這場景這事件,他從前經曆過。


    “夏生,再沒有人會妨礙到我們了。”


    天色陰沉,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滿地,都是屍體。


    麗娘、六娘、寶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無一幸免。


    阿紫散著厚重長發,手提寒光凜冽的寶劍,踏著被鮮血染紅的青石地,來到夏生身旁。笑容溫柔,對他伸出手,一黑一白的眸子深情凝視著他:“現在,跟我走。”


    刹那間,夏生心中竟是無可抑止的狂喜。他將手放入阿紫的掌中,急急道:“好,我跟你走。”


    終於可以,不用再顧及柳家……眼前,隻有阿紫,隻有阿紫一個人。


    阿紫笑著扳起夏生的下頷,輕輕吻了他的唇後,攬著他的腰施施然轉身。


    夏生隻覺心中歡喜萬分,微紅著臉,卻不肯低頭遮掩,隻顧貪看阿紫的俊美容顏。


    柳家,在身後漸漸遠了。


    兩個人,一起走……但是,要走到哪裏去?


    腳下的路,忽然變得深黑不可測。而且以難以想像的陡度,一直向下延伸。


    漸漸聽見了,厲鬼野鬼在耳邊的唿嘯聲。漸漸看到了,地獄最深處,紫黑色的烈烈業火。


    夏生顫栗著,害怕著,緊緊靠在阿紫懷中,緊緊握住阿紫的手。


    阿紫俯下身子擁住他,在他耳邊柔聲道:“夏生,不要怕。無論到哪裏,我都和你一起,永不分離。”


    隻這兩句話,夏生竟真的不再害怕。


    他閉上眼睛,異常安心的靠在阿紫懷裏,任由自己不斷下墜墮落。


    即使腳下就是深淵,即使要跌入地獄的業火中,形神俱毀……無所謂了,隻要阿紫在身邊,就好。


    ……


    “相公!相公快起來!大事不好了!!”


    身子被人用力的搖晃著,耳邊是寶璃焦急的喊聲。夏生在睡夢中被驚醒,驟然睜開雙眼,懵懂的望向寶璃,有些神誌不清的問道:“怎、怎麽了?”


    “失火了!而且很大,已經快燒到這裏!”寶璃鞋都顧不得穿,直接將夏生拖下床,聲音焦急,“東西左右是救不出了,隻求全府上下,人沒事就好……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


    夏生此時已徹底清醒。他望向窗外,果真可見烈影彤彤,心頭不禁大亂,連忙扯了寶璃問:“別的不提,父親的棺柩尚在靈堂,可曾救出?”


    寶璃含淚搖頭:“……我不知道。”


    夏生歎一口氣推開她,就頭也不迴的朝門外衝去:“你先到柳府門前等我!我設法抬出父親棺柩後,便立即去尋你!”


    寶璃躊躇片刻,隻覺心如亂麻,的確無他法可想。況且她一介女流,在這種情況下非但幫不上忙,反而可能礙事。


    眼下,隻能依夏生的意思辦……其實,柳家縱然在此次火難中被毀,也未必就不能重建。


    寶璃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將掖在床頭的那個小布包拿出來,放入懷中。


    雖然這布包,到底也不知是怎麽來的……但這裏麵的珍珠寶石,每一樣,都價值連城。


    夏生奔出門外,隻見兩個家丁,正扯著麗娘,慌慌張張的往院門外一路小跑。


    夏生忙跑上前去,想喚人去靈堂抬棺,卻看到麗娘鬢發蓬亂,十指盡是燒傷燎泡,神情癡傻的咧開嘴笑著,喉間嗬嗬有聲。


    “對不起少爺!都是小的們照顧看管不周不嚴,讓夫人深夜裏跑出去縱了火,釀成此巨災!”其中一個家丁見是夏生,低頭跪在了地上,痛哭失聲。


    “事已至此,說這些有什麽用?!”夏生見此處雖未燒起來,但四周的烈影火光,已將這裏映得彤紅一片,急得直跺腳,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家丁,“你速速跟我去靈堂,把老爺的棺柩抬出來!你,快扶大娘去安全的地方!”


    說完,夏生腳下再不停頓,急急朝靈堂的方向衝去。


    火勢尚未蔓延到那裏……應該,還來得及救出父親遺體。


    跪在地上的家丁連忙起身,擦幹眼角淚水,跟在夏生身後。


    **********************


    柳員外的棺柩由紫檀木所製,扣之音色渾厚,沉重無比。入葬時,必須得四人抬棺才行。


    但身處危急之中,夏生和那家丁,僅憑兩人合力,竟也將柳員外的棺柩搶了出來。


    在門前等候的寶璃和六娘,都不禁落淚。她們見夏生無恙,歡喜之餘,又不由感傷。


    “人都逃出來了嗎?”


    夏生看見滿府丫頭家丁都在門外,來來往往的擔水救火,火勢卻仍然不減,知道這場火急切間滅不得,不由心焦詢問。


    “是的,大家都出來了,你放心。”寶璃上前,含淚迴答。


    夏生鬆了口氣,轉過身拿了木桶扁擔,剛想也去擔水救火,卻忽然看見,孤零零站在一旁的裴道士。


    心,刹那間就又被提了起來。


    夏生扔下手中的木桶,跌跌撞撞跑到裴道士身旁,也顧不得師徒之禮,抓起他的胸襟就開始大叫:“告訴我……阿紫在哪裏?!阿紫在哪裏?!”


    裴道士別過眼,緩緩開口,語調沉痛:“都是我的錯……當初,我收了狐狸後,就應該立即帶他到青城山,而不是留下來等百連……狐狸,終究沒有逃出他的劫數。”


    阿紫的天劫,就是夏生。他待在夏生身邊一日,便一日難逃險難加身。


    明明知道這點,他卻因為百連而失了判斷,變得心懷僥幸。


    夏生眼神兇惡的瞪了裴道士片刻後,忽然鬆開他的衣襟,轉身攔住一名提水過來的家丁,從他手中搶過水桶,將一桶冰冷井水對著自己兜頭澆下。


    “夏生,你去了也沒有用!”


    眼見夏生要衝向火場,裴道士連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痛心道:“如果能這麽做的話……我住得離狐狸最近,早就把他帶出來了。你也該知道,他身上妖力盡被化去,又無狐皮護身……縱是眼下強行破壞法陣,將他帶出,他也難逃一死……”


    後麵更殘忍的話,被裴道士生生咽下。


    而且,是那種眼睜睜看著他,全身筋肉血脈暴露在空氣中,因為劇痛而抽搐,生命一點點緩慢剝離,慘不忍睹的死法。


    與其那樣的話,將狐狸留在火場中,似乎對夏生、對他自己,都要更仁慈些。


    “無論如何,阿紫絕對不會死。”夏生聽完後,忽然用力,甩掉了裴道士的手,轉身朝失火的柳府奔去。


    語調間,竟是異常的堅定和確信。


    “夏生!不要去!!”裴道士忽然間明白了些什麽,又急又怖,背上淋淋的出了層冷汗。


    他跟著跑上前,伸出手,想要再度抓住夏生,卻落了空。


    夏生削瘦高直的背影,頃刻間就消失在烈烈火海之中。


    本來因救火而喧嘩熱鬧的柳府門前,在夏生衝進火場之後,開始慢慢安靜。直至,變成一片死寂。


    隻聽得到烈焰舔舐屋簷房柱時,發出的劈啪聲響。


    仰頭,裴道士想要遮掩眼中就要落下的淚。卻驚恐的發現,火場蒸騰的熱氣,將布滿了星辰的夜空扭曲。


    如同這運轉不息的星辰般,天地製定了每個人的命運軌跡。但人的命運,並非不能由自己改變逆轉。


    這逆轉,有好的,也有惡的。


    若肯細細等待、慢慢經營,縱是惡劫,也終有一日會成善緣。


    但夏生此時的選擇,則將他和阿紫,一起帶上了詭異難辨、昏昧難明的不歸路。


    **********************


    夏生撕開打濕的袖子,掩住口鼻,拚命朝柳府內最偏僻的一角,阿紫所在的廢屋衝去。


    四周,不時響起屋梁傾塌的聲音,燃燒的碎木若火流星般,從頭頂紛紛墜落。


    發稍已被烤焦,漫天漫地全是令人窒息的滾滾熱浪。夏生一邊發足狂奔,一邊留意躲避著傾塌的房梁屋簷。


    腦海裏,隱隱浮現出,妖狐當初惡劣的表情──


    說起來……人皮倒是可以替代。柳夏生,你既是燒了我的皮,我就要你的皮,你給是不給?!


    奔跑中,夏生眼角潮濕。心裏,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不移。


    我給你,阿紫。我全都給你。


    我的皮,我的肉,我的骨……甚至,我的靈魂,我的心,我的永生永世。


    全都給你。


    再長的路,再難行的路,也有盡頭。


    廢屋漸漸近了,漸漸就在眼前。夏生衝上前,狠命一腳將燃燒的房門踢開。


    火星飛濺中,他看到了被烈焰包圍在中間的妖狐。


    “……真好,臨死前……居然還可以讓本大爺,做個這樣的夢。”火光中的阿紫微微側過頭,發稍衣角都在燃燒,一黑一白的鳳眼迷朦著,欣喜著望向夏生,輕輕呢喃。


    知道夏生他,不可能會來。阿紫和柳家之間,夏生所選擇的,永遠不會是阿紫。


    但是……能夠做個這樣的夢,真的很好。


    夏生咬著牙,衝到阿紫的身邊,脫下自己潮濕的外衣,迅速替他拍熄身上的火焰。然後,緊緊將他擁入懷中,再不肯放手。


    感覺到夏生溫暖堅實的擁抱,聞到夏生身上獨有的清新氣息,阿紫才從混混噩噩中明白過來,這不是夢。


    委屈難過,忽然就從心頭湧起。妖狐趴在夏生的懷中,帶著哭腔嘶聲大叫:“柳夏生!你這該死的,你是天底下最懦弱的懦夫!”


    夏生撫著妖狐柔滑的發,低低道:“我知道。”


    “……本大爺不要所謂的來世補償,絕對不要!”


    “我知道。”


    “夏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阿紫哽咽委屈著。


    “我知道。”


    ……


    直到氣撒夠了,話也說夠了。妖狐才深深吸了口氣,從夏生懷裏坐起:“夏生……謝謝你來看我。現在,你走吧。”


    這裏已相當危險。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


    “我不會走……而且,會永遠留在你身邊。”夏生卻伸開雙臂,再度將他擁入懷中,咬了咬下唇,“我們之間,再不會有柳家,不會有所謂來世……阿紫,你會無恙。”


    阿紫聽完,仰起臉望向夏生,沈默片刻後,忽然笑笑:“看起來,隻能這樣了。”


    “對,隻能這樣。”夏生也對他笑。


    彤紅火光,將兩人的笑靨,映得有些扭曲猙獰。


    阿紫伸出手,將夏生的衣服盡數解開脫下。露出那黝黑色、線條優美的赤裸身體。


    “夏生,會很疼。”阿紫湊到夏生耳畔,聲音輕柔。


    “我知道。”夏生的睫毛輕輕顫動幾下,閉上了眼睛。


    妖狐修長若玉的手臂,慢慢纏上了夏生緊繃著的黝黑脊背。然後,指甲暴長如利刃,忽然朝那光滑無瑕的脊背刺入。


    幾縷紅,沿著白皙的手指、黝黑的脊背,蜿蜒流下。


    **********************


    眼見夏生衝進火場,寶璃急得發狂,也要跟著進去,卻被丫頭們死死抱住。


    那裏,眼下已是絕對進不得人。


    寶璃沒奈何,隻能在丫頭們的勸慰聲中,哭得發暈。


    不知道過了多久,眾人才看見從烈火中,走出一個人影。


    及踝的厚重烏發,修長挺拔的身形,微微上挑的鳳目……那驚人魅惑的姿容美貌,卻不屬於夏生。


    裴道士站在原地,隻覺得像被釘子釘在了地麵上,動也不能動。


    寶璃推開身旁的丫頭,跌跌撞撞跑到從火場中步出的那人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擺,嘶聲大喊:“我相公呢?我相公在哪裏?!”


    “他就在這裏啊……不過,他不再是你相公。從今往後,柳夏生隻是阿紫一個人的。”妖狐仰起頭,笑得燦爛,“我披了他的皮,才能夠重新聚集妖力,逃出這火場。”


    “對了,還有這眼睛……”妖狐撫過自己如黑曜石般,完好無損的左眼,神情溫柔似水,“也是夏生的。”


    寶璃聽完這番話,鬆開阿紫,恐懼的往後退了幾步。


    “他的魂魄,則永遠存在於我的影子裏。”阿紫蹲下身,不勝愛憐的伸出手,輕輕觸碰腳下那片陰影。


    許是火光浮動產生的幻象,竟隻見那片陰影柔柔的繞上來,纏綿在阿紫瑩白修長的手指間。


    “道長!道長!!”寶璃看到一旁站著的裴道士,如同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連忙哭泣著上前,哀求著,“請你收服殺死這妖物,救救我家相公!”


    “如果不是夏生心甘情願,狐狸,是做不到這些的。”裴道士緩慢的搖頭,聲音沈痛,神情茫然,“而且,夏生如今的魂魄,已和狐狸魂魄的纏在一起,再分不開。如若狐狸受傷,夏生魂魄也會受損……如果狐狸死去,夏生也會隨之魂飛魄散。”


    頓了片刻後,裴道士又對寶璃開口道:“寶璃,請你保重……你腹中,已有夏生子嗣……耐心等待,日後柳家上下,必因此子榮華。”


    夏生。你為什麽,能夠做到這種地步?逆了天地法則,逆了因果輪迴。


    想起自己和百連……又似乎,可以理解他們。


    罷罷罷……夏生,既是你自己的選擇,此後,便隨你去。


    阿紫看了看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寶璃,又看了看哭得哽咽不成聲的六娘。黑曜石般的左眼,忽然慢慢潮濕。


    須臾,晶瑩剔透的淚珠,從妖狐的左眼中,一顆又一顆的跌落。止也止不住。


    “夏生……真是的,為什麽要哭呢?”阿紫用手擦拭著從左眼中落下的淚,輕輕笑著安慰,“你放心,她們沒有你,將來一樣會過得很好。”


    “唉……算了……還是讓你哭一場吧,就當告別……以後,可不能這樣了……我隻想,看到你笑……”


    阿紫轉過身,一邊語調溫柔的低訴,一邊邁步離開。


    他與他的影子,漸行漸遠,直至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


    夏生……今後無論經過幾千幾萬年,走到天涯海角,你都再不會和阿紫分開。


    你和我此後的歲月,如影隨行。


    **********************


    二十年後。


    蘇州城內喜氣洋洋,迎來了歸鄉的新科狀元。


    披紅掛彩、打馬遊街。


    年青英俊的狀元郎坐在高頭大馬上,不時向街道圍觀人群微笑著,點頭致意。


    一襲紫衣,身長玉立,有著邪魅美貌的青年立在人群中,卻不是今日的主角。


    身旁,有兩個閑人正在說嘴──


    “柳家公子現在可出息啦!”


    “是啊。他沒出生時爹就死了,是個遺腹子。他娘把他拉扯大,也不知忍了多少閑話閑氣。”


    “聽說他已向朝廷,為他娘報了貞節碑坊,不久就要在蘇州城修建。”


    “嘿嘿……這也算苦盡甘來嘍。”


    ……


    紫衣青年聽完,唇邊浮現出個淡淡淺笑。他垂下眼簾,低聲道:“夏生……這樣,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說完,邁步就離開,再不肯迴頭。


    一轉眼,那襲紫色人影,已被淹沒在洶湧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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