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傾斜至尚林苑,橘紅色的晚霞落滿山野。


    蕭明月駕著珍珠軺車行駛在小道上,天邊霞光燦爛,甚是美妙。陸九瑩就坐在旁側,她的目光已被西沉的紅日所吸引,那竟比在憉城看到的落日還要圓。


    片刻後,蕭明月在小道邊勒馬,陸九瑩迴過神來方知快到水居先生的住處。


    蕭明月將韁繩攏好,捧了個陶罐在手中:“阿姊,你不和我一道進去嗎?”


    “我在這裏等你。”陸九瑩看著天光還算明亮,隨而也下了馬車,她又道,“你見了先生莫要著急,我們一路同行,就算旁人看到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好。”


    兩人暫且話別,蕭明月順著小道繼續往前走去,而陸九瑩則站在馬車旁眺望遠方的紅日。


    陸九瑩再次看得入神,連身旁近了人都不知道。


    來人說道:“今晚霞光甚美。”


    她的雙肩微微一顫。


    薑別離察覺到自己失禮,連忙作了一揖:“我並非有意驚嚇到九翁主,還望恕罪。”


    陸九瑩迴身看清是樂府令薑別離,麵上並無驚惶,反倒鬆了口氣。她與蕭明月來見水居,雖說並無深意,但若讓人瞧見確實也不好解釋。


    可薑別離於陸九瑩看來,是很好解釋的一位。


    陸九瑩微微頷首見禮,眉眼似水輕柔,她說道:“無事,是我自己走了神。”


    薑別離攏了攏寬袖,一身藤黃色的曲裾深衣似要融於燦爛之中,他雖神色清冷,但並非拒人千裏的冷漠,隻是一雙明眸剪秋水,沾染了幾分寒涼。


    他的眸光掠至陸九瑩的鼻翼之下,問道:“九翁主為何在此?”


    陸九瑩並未著急迴話,而是略有頓默後才道:“看看風景。”


    “哦。”


    薑別離點點頭。他移步至珍珠軺車旁,看了看通往東邊的藩籬小道,又環顧四周,這才頗有感歎地說道:“尚林之大,北有鶴華台,水流交縱,地勢複雜,南有蘭宮,為夫人女官安逸之所,西南則是貴女們所居的錦華宮,花團錦簇,矮林叢生。要說看風景最好的地方……”


    薑別離指了指藩籬小道:“東有藩籬,隔開一眾繁瑣,建了帶有高闕的鴻博苑,這裏人不多,隻住了水居先生,在此處看風景最好不過。”


    沒想到薑別離竟然將話說這般縝密。


    陸九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薑別離已然知曉陸九瑩到此處是找水居,他不挑破,陸九瑩亦不會多言。


    “九翁主,我與玄英的住處離鴻博苑很近,中間隔了片果園,春日花枝潤細雨,眼下開得十分茂盛。”薑別離凝視她,微微側首,“你想去看花嗎?”


    陸九瑩聞言一愣,邀她看花?


    “不……”


    薑別離突然又說:“你想去看花,最好挑個不熱不涼的時候。”


    陸九瑩羽睫輕眨,點了點頭。


    “餘暉稍縱即逝,下官便不再擾九翁主的雅興,告辭。”


    “樂府令慢走。”


    ***


    薑別離往前走了許久,方才迴過頭去。


    女子站在那抹燦爛光輝之中,背影單薄孤寂,仿佛融為天地又被天地所棄。


    薑別離的目光掠過女子遙望更遠的西方,繁花繚亂雲霞,雀鳥徘徊青山,它們任憑時光飛逝,永遠與四季輝映。


    命運是寂寞的,更是無情的。


    一切悲情的盡頭都是源於對這世間美好的渴望。


    ***


    蕭明月一路前來無人阻攔,最終捧著春桑茶登上鴻博苑,看見水居正對著一盤圍棋跽坐。


    室內寬闊,陳設樸素,其中以書簡文墨居多,除了生活所需的幾樣物件之外,再無其他。


    蕭明月一眼便能探盡屋舍之景,她上前見禮後方說道:“沒想到先生一人居住在此,瞧著有些清冷又無趣。”


    水居見著人也無驚訝之色,他抬眸笑道:“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說罷抬手示意蕭明月對麵相坐。


    蕭明月跽坐於案而又將春桑茶遞上,她說:“首次登門不知帶什麽好,這是奴婢自己炮製的桑茶,先生嚐嚐。”


    水居沒想到蕭明月會給他帶見麵禮,他接過茶來嗅了嗅,雖說包的簡陋但茶香濃鬱,是他心頭好。


    水居麵露欣喜,言語歡愉,他笑道:“我雖為貴女之師,但終究是個行館授棋先生,你若以奴婢相稱,我自然也是卑賤的奴仆。要我說啊,你我二人不必理會那些尊卑之分,直唿名諱便好。”


    蕭明月行事不扭捏,但她也有思慮:“貴人在的場合我還是要稱唿一聲先生的,若私下相見,我就叫你水居,可否?”


    “也好。”


    水居撚了幾片桑葉放置茶鼎之中,而後示意蕭明月觀看棋盤,從目光探知對方通曉棋藝,便讓她在黑白棋笥中挑棋,與自己走完最後的博弈。


    蕭明月端詳著棋盤局勢,挑走了黑子。


    水居問:“你怎知我執白子?”


    蕭明月倒是略顯驚訝,尷尬笑道:“我不知道你執白子,我隻是瞧著白子中腹已失,黑子定然取勢,厚顏想要占些便宜罷了。”


    水居兩指撚起一枚白玉子,落在棋盤上:“好吧,且先讓你占了這個便宜。”


    即便蕭明月執黑取勢,可不到最後關頭誰也無法預料結局。結局為蕭明月大意失將,狂妄慘敗,她忍不住感歎:“棋局如戰局,當真變幻莫測,我自以為前路光明,豈料你棋高一著,留有後手,我自然就輸得透徹。”


    其實白子黑子都是水居,隻是水居最先執白子入局。


    蕭明月心中清明。


    “勝負乃兵家常事,我倒覺得你的棋藝不錯。”水居揮揮手,並未在棋盤上多有逗留,而是說道,“棋下完了,過來給你看個東西。”


    ***


    二人來到書案旁,水居將自己蒲團上的軟墊放到蕭明月的蒲團上,而後他撩袍跪坐,從木匣中取出一塊巴掌大小且形狀規整的墨錠。


    水居遞給蕭明月,說:“瞧瞧模樣。”


    墨錠入手十分有分量,色澤烏黑,棱角分明,外形不同於貴女教習所用的墨丸。


    蕭明月看著水居又打開一塊玉硯,點了水之後取過墨錠便開始研磨。墨錠起初瞧著堅韌,遇水後便開始掉碎渣,與玉硯相接發出刺耳之聲,氳開的墨汁也不勻稱。這般看來還不如墨丸。


    水居問她:“像你之前見過的那塊神仙墨嗎?”


    蕭明月伏在書案上仔細地瞧著,直言說道:“沒磨之前很像。”


    水居磨出墨汁便提筆書寫,但此墨落於竹簡上顏色十分黯淡,而且一擦就掉。他歎氣:“寫著倒不像了。”


    蕭明月再次取過墨錠,外形看著無異樣,用指腹碾碎墨粒後發現墨質生澀,繼而又聞了聞味道,很是刺鼻。她問:“這是你自己做的?”


    “是。”


    “怎麽做的?”


    水居迴她:“大抵和扶風生產禦墨的手法一致,但我用尚林苑的山鬆燒製,還添了上好的鹿膠。”


    蕭明月端詳一番後,方才提出意見:“要不再加些珍珠、麝香?”


    水居先是一愣,隨即麵露意外之喜:“我從未想過加藥材,今日叫你來,果真叫對了。”


    “我不懂製墨,隻是想著珍珠粉滑潤,麝香香氣正,能否中和墨錠的弊處,雲夢澤的老翁製墨那般神奇,想來也是經過無數次試驗方能成功,你初次模仿便將外形做得有七分相似,已經很厲害了。”


    “你說的有理,但老翁乃神人,我與之相比還差得遠。”


    “隻要努力便不遠。”


    水居得了開解,在竹簡上又寫了幾筆,方才放下筆墨。他端正身姿看著蕭明月,淡淡一笑:“忘了問你,你怎麽知曉我叫你來?”


    水居挑開話頭,想聽蕭明月如何解釋。


    蕭明月也坐直了身子,她看了眼窗外的霞光,輕聲說道:“今日在德馨殿說起采桑,你說日之夕矣,滿目金黃,這是酉時之景,可苑中人都知曉我們是寅時采桑,你知曉時辰卻故意說錯,想必是暗示我酉時來鴻博苑找你。”


    “明月,你果真很聰慧。”水居就知曉自己沒有看錯人,他道,“我若明目張膽地尋你,隻怕會給九翁主帶來不便,九翁主身份特殊,這些麻煩能省則省。”


    “多謝體諒。”


    “我還要多謝你呢,製墨之法尚在研習之中,以後若有問題還需要你的幫助。”


    “不必客氣,盡管找我便好。”


    二人雖有疏離感,但交談舒適,蕭明月也是個信眼緣的人,她看水居文質彬彬、如水清澈,與那些腐朽、傲慢的儒生大有不同,能交好這樣的人也是幸運。


    此時水居麵前的竹簡上落著一句“雲夢者,方九百裏,其中有山焉”,他端看的模樣有些惘然,蕭明月聯想之前不由心中猜測,水居喜愛雲夢澤。


    雲夢大澤碧波浩渺,青草連天,景致確實讓人流連。


    蕭明月適時開口說道:“西境有一處水澤,與雲夢澤很像。”


    一聽蕭明月說起雲夢澤,水居再無適才研墨失敗的惆悵之感,他將竹簡卷起一副要仔細聆聽的模樣:“說來聽聽?”


    “那處水澤叫絲莨澤,絲莨在西境語中是狸奴的意思,但那裏沒有狸奴,倒有很多野彘。那些野彘生活在水草豐茂之地,按理來說能活個一甲子,可在絲莨澤偏偏隻能活兩三年。”


    水居好奇:“為何?”


    蕭明月講故事時神情十分出彩,她屈身伏於書案,緊蹙眉頭,指尖在書案上敲了敲,引得水居也湊上腦袋。


    “絲莨澤雖美,但日落之時卻有數不盡的蚊虻飛出,聽那裏的人說野彘受不了蚊虻叮咬的痛苦,皆跳入水中溺斃而亡。”


    “果真?”


    “親眼見過,一點不假。”


    “稍等。”水居突然製止蕭明月下文,起身去端了果脯、甜餅,還有煮好的桑茶迴來,“邊吃邊說。”


    其實蕭明月已經吃過了飯食,但案上的果脯新鮮,甜餅精致,竟然比供給貴女們的那份還要好。她索性拿了一塊甜餅咬上半口,明黃色的醬汁於口齒中生香,她也來了興致:“這是什麽餡的?”


    “加了石蜜的木樨醬,你若喜歡走時帶上一些,我這還有末利花醬的餅子,最是香甜。”


    “末利?那可是西境的藥材。”


    水居將茶盞推了推:“藥物百用,不僅能入膳,如你適才所說,或許還能製墨。”


    蕭明月受教了,她終究是個小女娘,遇見了鮮甜的東西格外歡喜。吃了甜餅飲了茶湯,於是她繼續說道:“以前我家行商走過萬裏山河,見過許多有意思的東西。水居,你可知昆侖有多高?蓬萊有多遠?”


    水居認真思索一番,方才迴她:“《山海經》有言:昆侖之墟,方八百裏,高萬仞,蓬萊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不,昆侖與蓬萊不足一尺矣。”蕭明月以兩指比出距離,即便已經見過寶物的神奇,但說起來還是滿目讚歎,“那個東西圓滾滾的,約莫不足巴掌大,隻要眯起眼睛往裏瞧就能看見昆侖,再微微轉動便到了蓬萊。”


    “妙哉!此物何在?”


    蕭明月略有失望之色:“行商之路頗為陡峭,前有盜匪後有蠻夷,一次動亂間就弄丟了。”


    水居微微蹙眉,也深感惋惜:“果真山河遠闊,無奇不有,你還見過什麽新奇的東西?”


    蕭明月往嘴裏又塞了一塊甜餅,她想了想而後說道:“新奇的東西數不勝數,我見過雄偉壯闊的冰川,也見過無垠沙漠開出花朵,還見過漫天星隕如雨,亮如白晝。這都是離鄉千萬裏所見,讓人記憶猶深。”


    水居聽得出神,他問:“你走這麽遠,所為何?”


    蕭明月說:“起初我家從商是想尋些稀罕物,後來發現關山阻隔,路絕人稀,便想踏出一條人人都可通行且能置換商品的道路。”她頓了頓,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日子,緩緩說道,“我本是家中養女,阿父費盡心思通行貿易之路,除了方便更多人行商,其真正目的是為我尋找親人,隻可惜我阿父不在了,那條路,大抵也永遠不會再走。”


    水居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看著蕭明月如今眼界寬闊,身體康健,他說道:“但你這一路走來,承天之佑,平安無事,算是難得了。”


    蕭明月無言,是啊,她平安了,可卻沒了阿父。


    水居行途最遠的地方不過雲夢澤,但他自以為內心博達,可容萬物。直到他看見蕭明月這雙收悉萬物的眸子時,突然覺得人的一生若有機會如她一般,踏遍千裏河山,見過盛景無數,才真正是不枉此生。


    水居端起茶盞禮敬蕭明月,他誠懇地說道:“我初次於鹿鳴行館前見你,你直言不諱,性情直率,今日一敘更是風趣橫生不改熱烈。明月,人生如朝露,自當向前,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原來水居初次於鹿鳴行館前,就已經識出她的女子身份。


    蕭明月摒去心頭陰霾,舉杯迴敬:“先生博學多才,明月要多多向你學習才是。”


    “吾非生而知之,則敏以求之。”


    二人不由相視一笑。


    ***


    蕭明月走後,水居手捧茶盞登至鴻博苑的樓闕,他望著萬丈霞光消失於天際,隻餘飛鳥高璿。


    鴻博苑的藩籬隔出縱橫小道,水居於高處看見霍起與蕭明月錯肩而過,霍起奔赴苑中武場,怕是又要抽刀斷水,怨水纏綿。


    水居抿了口茶湯,從他酉時見到蕭明月那刻起,便知霍起命裏有時終須有,一切皆為天注定。


    他不由感慨一聲:“貴國啊,你當真是遇到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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