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跽坐於案,沉默不語。


    陸九瑩瞧著她的臉色越發不好,這才斂了笑意:“她們既然能用貘獸來嚇人,自然也少不了旁的心思,不吃早食沒有關係,清水也很好喝。”


    蕭明月幽幽地迴道:“我喝了,略有苦澀。”


    “大抵是你心裏苦澀。”


    陸九瑩忍不住捂唇,險些又笑出聲來。


    “姊姊怎麽還笑得出來,你今日都沒早食吃了!”


    “可是……也不是我要如此的。”


    蕭明月瞧著陸九瑩佯裝委屈的樣子,自己氣極反笑,她籲歎:“入苑前聖上有言,一日兩餐,起居有時,原來早就話中有意,是要我們早些起床幹活,才能掙來飯食。可我們做女婢的不吃便算了,你們是貴女,怎能以一碗清水敷衍?”


    說罷一握拳,甚是懊惱,複道:“本來我也是能掙到早食的,隻是瞧那個小娘子哭鼻子很是可憐,以後誰哭都不好使了,誰也不能阻止我采桑葉!”


    “渺渺心善,自是無錯,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可話是這麽說,但蕭明月吃了虧,心裏總歸是不舒坦的。午後小憩時,官婢又來尋人,說是前往德馨殿做清掃,這一次蕭明月格外警醒,臨行前用冷水多次撲了臉,生怕走神錯失良機。


    ***


    德馨殿是貴女們三日後受教的地方,殿中景致與苑外無二,隻是它建有高台,專門置放漆木書案與竹簡筆墨。


    一眾女婢到達殿中之時,便看見銀箋手持竹枝,她瞥了眼膽戰心驚的女婢們,隻是示意入座,並未多言。


    前麵幾排書案的位置無人敢輕易去坐,反之爭先搶著偏後的位置。蕭明月是要去坐首位的,但是有人拉了她一把,恰是早上幫扶過的小娘子,小娘子原本占到了偏後的位置,待看見蕭明月無座時又讓了出來。


    小女娘一副即將英勇就義,奔赴刑場的模樣:“姊姊,這個位置給你,我去前頭。”說罷眼含熱淚地走至首排,於銀箋麵前坐下。


    眾人已爭奪出各自滿意的位置,蕭明月隻得落座。她屏息凝神,直起身子骨,倒要看看銀箋又有什麽花招。


    而後,銀箋敲打著手中竹枝,道了句:“都坐著幹什麽,起來跟我清掃大殿去。”


    蕭明月:“……”


    女婢們皆慌忙起身,生怕慢了一步就要挨打。


    銀箋帶著人遊走大殿各處,用竹枝指著說道:“牆角、簷柱、青磚,都得給我清掃幹淨,還有那花囿,一根雜草都不能留。三日後貴女們要在此處受教,本就辛苦不已,萬不能讓這些髒東西掃了她們的興致。”


    蕭明月身側的女婢們鬆了口氣,小聲私語著:“嚇死我了,我以為那根竹枝是用來教訓我們的。”


    “可不是麽,就這一會我的手心都濕了。早上采摘桑葉竟是要給自家娘子換早食,得虧我完成了,不然迴去該如何交代。”


    “我聽聞沒換上早食的婢子們,有不少挨了主子打呢。”


    “那我們現在要給貴女們換些什麽呢?”


    此時銀箋聽到人群中有私語之聲,枝條猛地往簷柱上一抽,發出啪嗒的脆響:“禁言!活還沒幹,話倒不少!待會你們皆有各自負責的地方,若不清掃幹淨,一個都不許走。”


    蕭明月琢磨著話語,思忖著其中有何用意,可想了半天,也沒能理出頭緒。


    ***


    蕭明月與兩個女婢被分至高台清掃,要將書架上的竹簡都攤開掃塵,還要包上新的綢緞。歸她所負責的是《詩經》中的十五國風,總共一百六十卷,另外兩人規整的便是雅、頌。


    有了桑葉換早食在前,蕭明月盯著一百六十卷的國風略有沉思。竹簡皆是楠竹所製,一尺五寸,約莫每簡二十餘字,以絲繩連冊。眼下暫未發現有何問題。


    片刻後,她坐在書案旁閉目養神,另外兩個女婢甚是好奇地望著。緊接著,便見蕭明月鄭重地打開竹簡,一邊清掃一邊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萋萋……”


    兩個女婢一臉茫然,許是真情實感所染,其中一人攤開竹簡效仿蕭明月,嘴裏小聲念著:“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另一人趕忙翻開竹簡,而後呢喃:“我不識字……”


    蕭明月自從被宋家收養,宋大便讓她跟著宋言一同念書,幼時讀《詩經》都是阿兄逐字逐句領著背誦的,即便後來不讀了,她也還能記得大半。眼下趁著清掃順帶溫習了國風,蕭明月已然做好萬全準備,來應對銀箋出其不意地刁難。


    直到德馨殿清掃完畢,銀箋於高台之上朗聲說道:“適才都做得不錯,比我預料得要好。你們且記住自己清掃的位置,以後每日都要像今天這般去做,記住了嗎?”


    眾女婢齊聲:“諾。”


    蕭明月並未有所鬆懈,總感覺自己錯過了什麽,果不其然,銀箋輕笑一聲,字字敲人心扉:“適才,我也考校了你們。”


    從入殿、巡殿、掃殿再到眼下聽訓,蕭明月沒有猜出銀箋究竟在考校什麽,但她已經做好分配的每一件事情,甚至連一百六十卷的詩書都念了。即便出錯,又能出什麽錯?


    蕭明月能這般想著,旁人也是如此。適才分了清掃階梯的,不管是石階還是木階,尺寸、數量甚至方位早已熟記心中,就連那花囿中拔了幾根雜草,種有多少花卉也都了如指掌。


    女婢們頷首靜默,內心早已波濤滾滾。


    銀箋怎能不曉眾人心思,她一臉看好戲的模樣,遂而說道:“也算不得什麽考校,都是為了自家主子。你們最初於高台入座所占有的位置,便是你們主子落座的位置。”


    蕭明月霎時血氣倒湧,緊緊抿著唇。


    隻聽銀箋又道:“占據後排位置的貴女們相比前排是要吃些虧的……”她咯咯笑著,“因為聽不見。”


    蕭明月:“……”


    ***


    蕭明月鬱鬱寡歡地走在迴雲滄苑的路上。


    先前替她占位置的小女娘眼含熱淚地跟在身後,怕是心中難受更是麵上羞愧,她鼓起勇氣上前說道:“姊姊……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個樣子的。”


    “沒事。”


    銀箋這招出其不意讓蕭明月陰差陽錯丟了好位置,她無理怪罪旁人,怨隻怨自己還不夠透徹。以前在憉城自己也算是個機敏聰慧之人,怎麽一入尚林苑,便跟上了歲數的老翁一般顢頇不已,一而再地吃了虧。


    德馨殿的高台擺了那麽多書案,明眼人一瞧便知那是貴女們所用,銀箋讓女婢自行入座不明擺著要給主子選位置嗎?蕭明月懊惱不已,她怎麽就沒有看出來呢?


    小女娘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糯糯道了句:“姊姊,我叫杳杳……”


    蕭明月扯了抹笑:“我叫蕭明月。”


    杳杳記下名字便不再多說什麽,紅著一雙眸子跑了。


    蕭明月喟歎一聲,拉聳著腦袋盯著腳下的石子,她提起裙裾用腳尖畫著圈,想著迴去要如何同陸九瑩說道。可左思右想,她還是對於選座之事心存憤懣,瞧著路上無人,她用力地將石子踢飛,怒罵:“缺德!”


    小娘子罵得暢快,雪青色的裙裾落滿了餘暉,她蹦躂著如同苑中青草地上的小兔子,可小兔子並不快活,踢飛了一個又一個石子,最後索性跳上一塊大石上,用腳狠狠地跺著。


    ***


    涼殿的樓闕之上,阿爾赫烈負手而立,目光落於小道。玄英喝了一碗茶後也起身去望,他很好奇阿爾赫烈杵在那裏是在探尋什麽。


    玄英遠遠瞧見一個小女娘站在石頭上,似乎在跺腳宣泄著情緒。他不由呀了一聲:“這個婢子好大的脾氣。”


    “是不小。”阿爾赫烈說著話,隨後雙手撐在木欄之上,身姿較為慵懶,他又複道,“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你怎知人家沒有本事呢?”


    阿爾赫烈斂下眸來,唇角一抹笑:“我猜的。”


    “你這……”玄英剛要說教一番,便見阿爾赫烈的兩名隨從,阿聿與烏洛上了樓闕。


    阿聿削瘦,烏洛健壯,二人並肩而行的時候,後者刻意撞了撞,惹得阿聿連續兩拳報複。烏洛還大聲說著:“你與那闞吉並無二致,身上沒幾斤肉還妄想同我爭鬥,我這是讓著你,若不然你同他也是一個下場。”


    “那闞吉是被丞相所斬,又不是你殺的。再者,人都死了,你還天天去尋人家的玉姬,就不怕闞吉做鬼半夜來尋你報仇。”


    “他來啊!”烏洛一拍臂膀,方剛血氣,“老子就怕他不敢來,他來了正好瞧瞧我跟玉姬是如何好的!”


    玄英聽著烏洛粗鄙的話語,一旁說道:“君子勿言穢語,有辱斯文。”


    烏洛渾然不在乎,他大步朝前,一拳捶在玄英肩上:“老子又不是君子!我瞧你天天同那水居在一塊,張口君子閉口君子,玄英,你可是胡人,學什麽禮儀詩書!”


    玄英揉著發痛的肩膀,幽怨地望向阿爾赫烈:“這是你的人,都不管一管?”


    阿爾赫烈看著小女娘跳下石頭離去,這才一挑眉,迴望玄英:“他錯哪了?”隨後轉身來到案旁,長臂撩起衣袍,雙膝跪於蒲團上。


    玄英一噎,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阿聿與烏洛也接著入座。入座後,烏洛麵對阿爾赫烈倒是收起了適才驕縱的模樣,他說道:“我與阿聿適才聽官婢說了,選到最後幾排書案的貴女有十人。”


    阿爾赫烈端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他聽到了楚郡翁主的名諱。


    茶水微涼,沁入口中恰如清風拂麵,舒筋活骨。


    阿爾赫烈看向玄英,後者不明其目光深意,隻聽他說:“確實沒多少本事。”


    烏洛順著阿爾赫烈的話說道:“這些小女娘啊,真是沒本事,我聽說采桑還哭哭啼啼的,有些人手指頭都破了。這要是娶迴家生娃娃,那還不知……”


    阿爾赫烈眸光掃了過來,烏洛立即禁言。


    阿聿道:“話也不能這般說,她們如何能料到女婢也要考校,又如何能猜出考校內容呢。”


    一旁玄英聽著點了點頭,意為附和。玄英說:“更想不到這些考校是我們右將軍出的題。”


    阿聿與烏洛輕笑出聲,又說起打趣的話來。


    玄英倒是想起什麽,麵露幾分興致,他湊上前去詢問阿爾赫烈:“聽說明日的考校,你還送了一物過去,真的不怕有人看破問題所在,奪了你之所愛?”


    阿爾赫烈直著身子骨,仿若一座峻拔的青山,他隻肖一動,發上的銀鈴便輕輕響了起來。


    “我之所愛……誰奪了便是誰的。”


    他淡淡笑了笑,又道:“就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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