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畢竟是京城,連到鬆陽縣城那樣的小地方都能讓玉禹卿歡欣雀躍,此時此刻身處繁花似錦的京城城內,她豈能不興奮得跳起來?


    這裏是京城東市,主要經營各種民生用品,大街小巷早已人聲鼎沸。時常會有身著異域服飾,或棕發或藍眼的異邦之人來來迴迴,讓她瞠目結舌,差點叫出聲來。在這一片喧鬧歡騰之地,她走得很慢,東張西望,簡直舍不得收迴自己的目光。一切對於她來說都太新奇了。說起來也進宮這麽久了,可京城她還是頭一次真正到來過。


    各色小販大聲吆喝著自己的貨物,琳琅滿目得令人許久都不願意移開自己的視線。各種小吃攤上的蒸籠正冒著乳白色的蒸汽,老遠就能聞到濃濃的香味。似乎走在這條街道上,都要感覺溫暖好多。街道兩旁鱗次櫛比滿是酒樓、茶肆、客棧、錢莊、古玩店、絲綢店、書齋等各色商鋪,江南人士開辦的藝館之中還時不時有悅耳的琴聲歌聲飄來。果然天下最浮華的地方便是這裏。


    花泊居一打聽便找到了,玉禹卿買了二兩銀子的糕點,卻不想直接迴宮,還好今天的活兒提前幹完了,所以她打算多看兩眼京城的風貌再迴去。


    拐過花泊居的這條街,便是東市最中心的永嘉坊了,這裏的街道更為開闊,風物也更為閃亮。


    忽見前方不遠的街邊人頭攢動,似乎在圍觀什麽。玉禹卿本就是個好奇心重的女子,一見這陣勢立馬來了興趣,便快步走到人群外邊,挑了個空隙鑽了進去。


    原來是一位說書先生正在講紅顏禍水的故事,剛講完烽火戲諸侯。


    “從古自今,褒姒亡商,西施滅吳,那可都是鮮活的例子啊!所以自古紅顏禍水,諸位說沒錯吧?”


    “對啊!”


    “就是就是。”


    “先生說得好啊!”


    聽書的人一片讚同聲喝彩聲四起,眾人興致正濃。


    可是這話聽在玉禹卿心裏卻十分憋屈,她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位先生說得不對。”


    眾人齊齊往她這邊看過來,說書先生很是困惑,於是拱手揖道:“這位姑娘,不知老夫剛才所言哪裏不妥?”


    玉禹卿見這麽多陌生人都看著她,“刷”地一下臉都紅到了脖子根。畢竟貿貿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人爭辯,實在是太過失禮失儀。但是方才說書先生的話可是她從小到大最不能容忍的言辭,每次聽到這種話她就義憤填膺,所以才會忍不住辯駁。


    人們議論紛紛,指指點點,玉禹卿暗暗捏了一把汗,渾身上下像是長了幾千根芒刺一般不自在。不過眾人都在看著她,等著她的辯詞,此時此刻隻怕是開弓沒有迴頭箭了。


    她努力讓自己鎮定,清了清嗓子,故意說得很慢:“先生說自古紅顏禍水,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向女子,試問你們有沒有想過其實錯的都是男人而非女人呢?”


    說書先生一愣:“願聞其詳。”


    玉禹卿淺笑道:“幽王無道,夫差荒淫,這才使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明明是自己貪歡享樂治國無能,卻偏偏要將禍國殃民的罪責推到無辜的女人身上。自古以來,女子從來都是弱者,後宮的女子更是如此,而君主自是強者中的強者。弱者要想生存,難道不該屈服於強者?但是強者自己做出的錯誤決定,帶來的後果卻害怕承擔,為了所謂的顏麵,反而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背負罵名含冤受屈,自己卻躲在後麵苟延殘喘,不敢讓曆史來評論自己的失敗,不敢讓後人來追究自己的過失,身為男人卻毫無擔當,名為天下之主卻隻知推卸責任藏頭露尾,連最起碼的做人原則都沒有了,這難道還不算錯嗎?”


    “說得好!”


    “哎呀這位姑娘一語中的呀!”


    “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眾人先是麵麵相覷了一下,繼而爆發出一陣狂烈的讚歎聲。


    “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卻滿腹文采,見解獨到,姑娘字字珠璣,老夫實在佩服佩服!”說書先生恭敬地彎了彎腰揖道。


    “不敢不敢。”玉禹卿忙低頭迴禮,“小女子隻是有感而發罷了,先生過獎了。”


    說書先生慢慢直起身子,滿臉的敬佩之意。


    “玉姑娘可真是伶牙俐齒得緊啊!”冷不丁身後有人說話。


    她渾身一個激靈,霍然轉身,但見薛晉陽近在咫尺,款款而立。


    “薛大哥?你、你怎麽會在這兒?”她的目光很快掃過薛晉陽的四周,卻沒見著莫璟,神色一黯,心下失望,卻還是強撐笑容。


    薛晉陽微笑道:“自是跟著我家公子出來的呀!”


    “莫公子?”玉禹卿頓時眼前一亮:他在哪兒?


    “玉姑娘可是在找我?”那個熟悉而柔軟的聲音如願以償飄到耳畔,她隻覺得心跳快得要窒息了。


    眨眼間,莫璟頎長英挺的身影便落在了玉禹卿的麵前,也不知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是嗎?”莫璟存心想跟玉禹卿開開玩笑,將手中的折扇徐徐打開,看著她微微側頭,淺笑問道。


    “沒有啊!”玉禹卿自然萬分尷尬,低著頭拚命想把兩腮飛起的緋紅給憋迴去。


    莫璟忍不住低低竊笑幾聲,心下暗自得意:“難得在這裏與玉姑娘重逢,如蒙不棄,可否賞臉,好好一敘?”


    玉禹卿輕輕咬唇,答應了一聲。


    **


    三人到了旁邊的一家茶樓,挑了個雅間,又叫了一壺上等的雨前龍井,並著幾樣精致的點心,薛晉陽不知何時守到了門外,隻留下莫璟二人在裏屋對坐。


    其實兩人心中都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對方,隻是不知如何問起。


    倒還是莫璟先開了口:“自上次一別,已有一月多光景,不知玉姑娘上次迴宮之後怎麽樣了?”


    這段日子的酸甜苦辣霎時齊齊翻湧而來,她與莫璟清澈的目光相對,忽然覺得似乎有好多好多話想跟麵前這個人傾訴。


    她輕歎一聲,幽幽道來,麵色卻並沒有多少愁苦。


    越聽下去,他的眉頭就皺得越緊:原來這個女子,迴宮之後竟然遭了這麽多的罪。說到底,自己也要對此負責,頓時愧疚之情再次席卷過來。


    良久,他感歎道:“想不到玉姑娘居然吃了這麽多苦。唉,當時若不是我在研習陣法,姑娘也不至於困於樹林無法走出,才致昏倒,也不會因此在樹林過夜,更不會迴宮之後還要受、受這般侮辱,甚至……,唉!”說到此,他已是激動難忍,聲音隨著身子顫抖。他雙眸黯淡,憂愧難當,光潔的眉間已是溝壑深深。


    “莫公子,你別這樣,請冷靜一點。”玉禹卿一個衝動,就像伸手去握他緊攥拳頭的右手,但手剛伸出去,霎時意識到不妥,偷偷又縮了迴去。


    “是我不聽岑公公的勸告,擅自離隊誤闖樹林,才會引來如此事端,這又怎麽能怪你呢?”玉禹卿輕輕說。


    莫璟緩緩抬頭,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迴應。


    “要怪就怪那隻兔子好了。”她忽然俏皮一笑,弄得莫璟有些不知所措。


    她接著淺笑道:“況且現在在浣衣局生活,我覺得一點兒都不辛苦。小夜淙兒她們待我如親姐妹一般,能有她們這段緣分,難道不是我的福氣?這或許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所以你何須愧疚呢?更何況冥冥中自有定數,既來之則安之。你怎麽就知道,如果我沒有被貶到浣衣局,而是繼續當采女,就一定過得比現在好呢?”


    她的一番話,讓他怔了半晌:她為何要如此豁達?又如何會這般樂天知命?難道她不知道,如果現在她罵他怪他甚至打他,他反而會輕鬆愉快的麽?


    “玉姑娘,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


    “既然你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就不要說了。其實很多話,我能體會到,何必一定要說出來呢?”她深潭一般的眸子直直看進了他的心裏。


    莫璟終於在片刻的怔忡之後釋然一笑:“好,既如此,我們不提過往,隻論今朝。”


    “那自然好。”


    “對了,玉姑娘出宮辦事,若不急著迴去,我倒有個好去處,很想帶玉姑娘去見識一下。”


    “哦?是什麽地方?”玉禹卿見莫璟一臉的神秘,頓時來了興致。


    “去了你就知道了。”


    **


    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好聽的琴聲?仿若流水淙淙,嘈嘈切切,似乎有一縷暖流,不知不覺在心田流淌,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舒坦。


    玉禹卿剛一走到門口,便不由停了下來側耳聆聽。


    可這樣超凡的琴聲,聽旁人說,還隻是一個微有名氣的琴姬彈奏出來的,真不敢想象,要是“留仙館”的四名魁首琴姬出場,那該是怎樣的世外仙音?


    “喲,三位公子,裏邊兒請,裏邊兒請!”正在發呆,忽見一個中年男子對著莫璟三人拱手行禮,滿臉堆笑。


    莫璟微微點頭,朝薛晉陽示意,薛晉陽從袖中掏出一錠黃金交與那男子,對方差點沒叫出聲來,兩眼頓時發直,笑得都快合不攏嘴了。他趕緊招唿裏麵的丫鬟跑堂接待三人,在那男子的帶領下,三人坐到了離平常表演用的展台最近的雅座,一眨眼的功夫,好茶好水都送了上來。本來還有一大群人準備在旁邊伺候,結果都被莫璟招唿走了。


    此時人已越來越多,一二樓都滿了,玉禹卿環視一周,也越來越興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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