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除夕。那日一早,梁鏡難得同祝吟歌一同下了山,卻不是進城,而是穿過了鎮子,轉到了城外一片坡地。而到了那裏喬鏡兒才知道,那原是一片墓地。祝吟歌和梁鏡在一片墓碑中間七轉八轉,最後停在了兩座相鄰的墓碑前麵,虔誠地祭拜了起來。


    喬鏡兒雖然不太認識小篆,但也勉強認出墓碑上有一個“祝”字。祭拜完之後,二人拉著喬鏡兒一同上了集市,卻隻買了些果蔬絹帛,然後便往城東方向去了。


    喬鏡兒忍不住拉了拉祝吟歌袖子,“祝姐姐,我們往哪裏去啊?”


    祝吟歌看著她笑了笑,“去吃年夜飯啊!”


    走了約半個小時,三人才走到了目的地——原是城東的學堂。他們到時,有位五十來歲的有些胖胖的老人家正在門前迎客,見他來了,很高興地上前,拉著他的手笑眯眯地進了門。喬鏡兒差點以為那是梁鏡的父親,但看了半天,也沒覺得他和梁鏡哪兒像了。最後還是祝吟歌給她解惑說,那是學堂的院長,姓鄭,性子寬厚慈祥,兒子早年被征入伍,如今在邊境戍邊。而梁鏡與他兒子年紀相仿,他也欣賞梁鏡,於是每年除夕,榻便會請梁鏡一起來吃年夜飯。


    梁鏡隨鄭院長進書房說話去了,喬鏡兒便跟著祝吟歌進了後廚幫忙。祝吟歌已不是第一次來,一進廚房便和鄭夫人有說有笑的。喬鏡兒則是一味悶頭幹活,一言不發地聽著。也正因如此,鄭夫人一開始都沒注意到喬鏡兒,好半天才仿佛突然看到她,定定地看了半晌才笑道,“這就是你們收留的那個小姑娘?多大了?有十三了嗎?”


    祝吟歌忍不住笑了,“這丫頭十五了!看不出來吧?”


    不出所料,鄭夫人驚得睜大了眼,隨即皺起眉道,“哎呦,那看來受過不少苦啊!聽說她除了名字之外,別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也是可憐……”


    想了想又道,“對了,你們不是長安來的嗎,有沒有認識什麽有門道的人,可以找到她的家人來曆的?”


    祝吟歌苦笑,“便是認識那種人,可這丫頭什麽都不記得,隻一個名字,便是神仙也難尋啊!”


    “這樣啊……那小姑娘,你是真不記得來曆了?一點都記不得?”


    喬鏡兒正出神在鄭夫人說的梁鏡他們出身長安,沒料到她會突然問她,一時嚇了一跳,祝吟歌便又笑了,“他要是想起來,早同我們說了。唉,反正我家也不缺她的糧食,我正好也挺喜歡她的,留她在家也無妨啊!”


    說完祝吟歌掀開鍋蓋,最後一道菜也做好了,祝吟歌一邊盛菜,一邊向喬鏡兒道,“菜差不多了,鏡兒你去叫一句清明和院長,讓他們出來吃飯。”


    “好。”喬鏡兒應了一聲,便往書房去了。


    走到門口時,喬鏡兒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因為她聽到一陣琴聲,意境高遠,如千層浪起,如萬壑鬆風,更有一番悲壯堅貞的風骨,讓喬鏡兒不由得入了神。不一會兒,琴聲平息,喬鏡兒便聽書房內傳出梁鏡難得欣喜的聲音,“真是妙哉!不曾想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雁聲》的譜,實在榮幸!”


    鄭院長也笑了起來,“這還是我兒子幾天前才托人送來的!聽說這還是原來伺候蔡妃的宮人默記的呢!”


    “哦?這琴曲這般玄妙,能完整記下來,看來這宮人古琴造詣也不低啊!”


    “那可不!伺候蔡妃的,總不能是個樂盲啊!我雖資質愚笨,可平生除了書和琴之外,也沒什麽多餘的愛好。我兒子既好不容易幫我得了這琴譜,不知先生可方便教我彈這《雁聲》啊?”


    “這自然無妨!”梁鏡答道。


    “行了行了!飯都好了,吃完飯再學你的琴吧!”鄭夫人的大嗓門突然響起,把喬鏡兒的魂兒一下拉迴來了,喬鏡兒急忙迴過頭,正見祝吟歌笑吟吟地看著她道,“真是個琴癡!快跟我去布菜吧。”


    喬鏡兒不由得窘窘地低下了頭,跟著祝吟歌進屋布菜了。入座後,喬鏡兒還沒從適才的琴聲中迴過神,隻覺食不甘味。鄭院長覺得有趣,便笑問梁鏡道,“這就是你收留的那個小姑娘?看樣子悟性不錯啊!哎,小姑娘我且問你,你可知《雁聲》所奏的是什麽故事?”


    喬鏡兒一愣,放下筷子道,“鏡兒不知。”


    “那我告訴你。”鄭院長笑了笑,隨即看著喬鏡兒道,“這琴曲是講西周末年,伯夷、叔齊二賢,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而食,最終餓死的故事。這琴曲是前朝隆元帝的寵姬蔡氏,唯一存世之作。這蔡妃原是宮中樂姬,最擅撫琴,被隆元帝引為知己。後來魏侯莫承病變逼宮,宮門被破之日,隆元帝在巽明宮自焚,莫承也是個樂癡,特地要人留下了蔡妃,可蔡妃卻大罵莫承配不上她的曲,抱著古琴和琴譜,直接衝進了化為火海的巽明宮,生殉了隆元帝!之後這蔡妃的琴譜,便隻是被當時聽過琴曲的人記誦下來,也不知得了原譜幾成的氣韻了!”


    喬鏡兒萬萬想不到,這支琴曲背後竟有這樣一個震撼的故事,不由得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梁鏡看了看她,隨即笑著端起麵前的酒杯,走到門口,酹酒歎道,“蔡妃這般剛烈堅貞的女子,也不知道讓這世上多少須眉汗顏了!”


    “哎呀好了!大過年的說那些死人的事做什麽,來吃飯吃飯!”鄭夫人大概覺得氣氛怪異,便笑著招唿起來。鄭院長哼了一聲,“婦人之見!”


    鄭夫人撇撇嘴,“是!我婦人之見目光短淺,你是大才子大文豪,你高尚行了吧!”說著又笑著給鄭院長夾了塊肉,“大文豪,吃你的飯吧!”


    眾人也不由得笑起來,梁鏡也坐迴了食案前。


    午飯過後,梁鏡和鄭院長又去書房說話了,祝吟歌便幫著鄭夫人收拾。兩個婦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聊不完的話,做完了活,便坐在大堂有說有笑。喬鏡兒畢竟和鄭夫人不熟,幫忙收拾了以後,便想到後堂去睡個午覺。這時書房又響起了琴聲,喬鏡兒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書房,靠著書房門口坐下,津津有味地聽了起來。


    突然,門被人從裏麵一下打開,喬鏡兒猝不及防地跌進了門裏,抬起頭,便見梁鏡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道,“要聽琴就進來聽,身子又不好,趴在外頭做什麽!”說罷便又坐迴了琴座邊上。


    喬鏡兒窘得臉都紅了,但也隻好硬著頭皮坐到了門邊,鄭院長卻突然笑道,“哎呀幹嘛坐到門邊上啊!看你凍得臉通紅的,坐爐子邊上啊,暖和!”


    喬鏡兒看了看火爐的位置,便搖了搖頭,站起來道,“我……我還是不打擾二位先生了,我去後堂歇。”


    說著正要走,卻聽“錚”地一聲高昂的弦吟,嚇得喬鏡兒猛一哆嗦,立馬就迴過了頭。隻見梁鏡看著她,淡淡說道,“坐過來。”


    喬鏡兒立馬坐到了梁鏡邊上,怯怯地向爐子伸手取暖。


    鄭院長看了看喬鏡兒,便向梁鏡笑道,“姑娘又不比小子,尤其這琉璃瓶似的小丫頭,你也不怕兇壞了她!”


    梁鏡看了喬鏡兒一眼,也不說話,隻是抬手撥動了琴弦,奏起了那支《雁聲》。而喬鏡兒,目光也就不知不覺地落到梁鏡的手上了。


    梁鏡的手很好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撥動琴弦的時候好像動作很溫柔,卻又力度分明,正是這樣一雙手,才能彈出那樣的琴曲,聞似春風化雨,卻自有萬鈞雷霆。


    一曲終了,梁鏡便讓了座,換鄭院長來彈。鄭院長畢竟琴技不低,看梁鏡彈了兩遍,那曲《雁聲》他也就會了。但讓喬鏡兒聽來,鄭院長琴技雖無可挑剔,但似乎少了梁鏡的意境。之後一下午,喬鏡兒便那麽托著腮聽兩位彈琴,天地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這個小院子,有祝吟歌和鄭夫人的細細笑聲,和梁鄭二人的琴聲。


    晚飯時分,三人才被兩位夫人叫了出去。祝吟歌注意到,喬鏡兒從鄭院長的書房出來以後,對著梁鏡的狀態便輕鬆了很多。祝吟歌不由得高興。年夜飯兩家吃得其樂融融,喬鏡兒安靜地看著,突然眼前的四人好像變成了她的父母親戚,而一眨眼,卻又變了迴來。


    用過了年夜飯,一群人坐在大堂守歲。鄭院長跑迴書房取出了古琴,卻是拉著喬鏡兒過來,要教她彈。喬鏡兒知道這是他職業病犯了,隻好聽他教導著彈。一開始梁鏡隻坐在一旁,不久便轉過頭看了,時不時還上前指導一兩句。祝吟歌和鄭夫人便一邊笑著看著,一邊熱鬧地談著天。喬鏡兒一開始還有些無奈敷衍,但隨之卻越來越著迷於古琴的音色。漸漸夜深,喬鏡兒卻毫無睡意,直到外頭傳來迎歲的煙火聲,她才知道原來已經過了子時了。


    祝吟歌忍不住打開窗戶,窗外煙花絢爛,喬鏡兒不由得驚訝,原來這個時候煙花技術已經這麽成熟了!這樣華麗的煙花,放到一千年後的世界也不遜色呢……


    梁鏡看著外頭的煙花,眼中難得有一絲笑意。隨即他轉過頭,卻是遞給了喬鏡兒一個小小的紅布包,“你的壓祟錢。”


    喬鏡兒不由得有些愣住,好一會兒才伸手接過,打開看著裏麵的八個銅錢,愣愣地出了神。


    “已經過了子時,既然過了歲了,你快去睡吧,明日再來學。”


    梁鏡的聲音讓她一下迴過神,隨即便乖乖起身,隨鄭夫人去了後堂歇息。而在她準備上榻的時候,鄭夫人卻又走了進來,將一個梁鏡同款的紅包遞給了她,


    “家裏好幾年沒有孩子來,都忘了給你準備了。”鄭夫人笑道,“這壓祟錢放在枕頭下麵,那些個瘟神小鬼就不敢來找你了!”


    喬鏡兒愣愣地看著手裏的紅包,眼淚猝不及防地便落了下來。


    喬鏡兒記得每年除夕,家裏人都會給她準備壓歲錢,但她奶奶給她的壓歲錢卻不一樣,是用紅布包著的八個銅錢,她還特地和她說,那叫“壓祟錢”,囑咐她睡覺的時候就壓在枕頭下麵,這樣那些瘟神疫鬼留不敢招惹她了。奶奶是農村出身,對這些神鬼之說有著非一般的執著迷信,爺爺又寵她,家裏人便隨她去,喬鏡兒也隻當是承長輩的情,並沒放在心上。


    可今日看著鄭夫人手中,和奶奶同款的紅包,那一刻,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想家,想她的親人。而她越想她便越難過,越難過就越哭得越兇。鄭夫人被她突如其來的悲傷嚇到了,急忙上前安慰她,堂內三人也聽到了動靜,急忙都趕了過來,卻見喬鏡兒直接鑽進被子裏,蒙著頭隻是哭。祝吟歌在外麵哄了半天,卻是一點用都沒有。這時梁鏡上前,示意另外三人離開,然後便坐在榻邊,也不說話,隻是等著。


    好半天以後,喬鏡兒的哭聲才有所平息,她這才從被子裏探出頭。


    “想家了?”


    梁鏡的聲音讓她一下子坐了起來,轉頭便看見梁鏡平淡的神情,本能地有些發慌,腦子也一下亂了,不知該迴答什麽。梁鏡卻笑了,“你總那麽怕我做什麽,難道我還會吃了你?”


    “可你會丟下我!”許是心裏的恐懼實在壓抑了太久了,喬鏡兒忍不住哭著對他吼了出來,“你不會留下我在你家的!我這樣來曆不明的人,你要是都不收留我這裏也不會有人再敢收留我了,到時候我就又要死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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