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慘淡收場


    容城縣廨。


    趙莽、李嗣本、劉光國等中路軍主要將領齊聚一堂。


    童貫鐵青臉色,在堂中一陣踱步。


    滿地碎瓷片,顯然是摔碎了不少杯碟。


    趙莽等人分坐兩邊,沉著臉一言不發。


    堂前跪倒一人,全身衣甲沾滿泥漿,嘴唇幹裂,兩眼赤紅,正在痛哭流涕地講述著東路軍慘敗經過。


    他從蘭溝甸前線趕迴,奉都統製種師道令,向督帥童貫報訊。


    “楊可世率前軍在蘭溝甸渡河,全軍剛過一半,耶律大石率騎軍突然殺到......


    蘭溝甸近來漲水,全軍泅渡過河,行動遲緩......


    遼軍半渡擊之,前軍抵禦不及,傷亡慘重,過半數兵士被水流卷走......


    楊可世將軍親自率軍阻攔敵軍,身中數箭......陣亡!”


    報訊軍校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童貫烏青色麵皮顫了顫,狹長雙目好似噴火。


    耶律大石!這個名字在他聽來如同夢魘!


    趙莽預想到東路軍在新城進展不會太過順利,卻也沒想到,首戰即慘敗,連前軍統製楊可世,也慘遭遼軍射殺。


    楊可世也是宋遼開戰以來,宋軍一方折損的最高級別將領。


    對於宋軍的打擊,不啻於又一次馬踏中軍大營。


    趙莽不禁苦笑。


    半月前,他在南拒馬河追擊耶律大石,就想著趁遼軍渡河時發動猛攻。


    有賴於鄂都率領部族軍死戰斷後,耶律大石才能率主力從容撤退。


    這一次,耶律大石如法炮製,利用新城附近,水網和平原地形優勢,發揮騎兵機動靈活性,主動出擊,給予東路軍迎頭痛擊。


    迄今為止,宋遼兩次交手,宋軍折損馬公直、楊可世兩位大將,可謂出師不利。


    李嗣本滿麵憂愁,唉聲歎氣。


    劉光國眼底劃過驚恐,有些坐立不安。


    童貫顫抖著手,指向報訊軍校:“種師道屯兵白溝多日,大軍不見絲毫進展,貽誤戰機,行軍不密,折損楊可世,本帥定不饒他!”


    童貫說話聲發顫,顯然是憤怒到了極點。


    軍校悲咽著大氣不敢喘。


    趙莽歎口氣,東路軍陷入如此境地,原因是多方麵的。


    前期,宋軍將帥寄希望於遼國君臣投降,想當然地誤以為,遼國衰亡,遼軍必定殘破弱小。


    宋軍上下,充斥一股輕慢敵軍的自大情緒。


    真到開戰之際,全軍將士又不知所措。


    一邊惶恐不安,一邊用遼軍兵寡勢弱欺騙自己。


    童貫不顧前線局勢,連下三道催戰帥令,種師道迫不得已之下,才率軍渡過白溝河,開赴新城。


    倉促進軍,對敵軍情勢了解不明,終於被耶律大石在蘭溝甸等到機會,一舉大破前軍楊可世。


    話又說迴來,種師道率軍屯紮白溝十幾日,始終不肯越過兩國邊境,這也是不爭事實。


    宋遼白溝邊界,自澶淵之盟定下,至今已有百餘年不曾發生戰事。


    趙莽知道,種老帥邁不過心裏那道坎兒。


    一旦跨過白溝,進入遼國境內,代表毀約背盟已成事實。


    種師道為守住心中道義,一再猶豫拖延,使得遼軍在新城從容布置,也是導致蘭溝甸慘敗的直接原因。


    遼國君臣孤守燕京,太行以西、燕山以北,盡皆落入金國掌中。


    宋軍隻占天時,卻錯失地利、人和,最終導致慘敗。


    趙莽歎口氣,心裏湧出陣陣無力感。


    宋軍的問題自上而下、自內而外,絕不是單靠個人能解決的。


    大宋這座外表看起來華麗堂皇的宮殿,內裏早已蠹蟲無數,千瘡百孔。


    宋軍這層披在宮殿表麵的精美錦衣,經過伐遼一戰,也終將被撕扯破碎。


    李嗣本好言寬慰童貫幾句,對報訊軍校問道:“種帥所部可還安好?”


    軍校忙道:“種帥聽聞前軍遇襲,親自率軍前往救援。


    半道與遼軍將領蕭斡裏剌相遇。


    種帥命將士手持巨梃,結陣擊退敵軍,接應前軍殘部,而後退兵白溝。”


    李嗣本苦笑道:“種帥無恙,東路軍主力猶存,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劉光國急道:“督帥,遼軍兵鋒正盛,燕京遼軍不知尚存多少。


    我軍新敗,士氣大喪,當暫避鋒芒,整軍過後,才尋求機會與遼軍決戰!”


    童貫眉頭擰緊:“你的意思是,現在應該撤軍?”


    劉光國道:“後撤至雄州,以圖自保!”


    李嗣本皺了下眉頭,顯然對此提議有不同意見。


    他見童貫沉著臉不說話,沒有要征詢旁人意見的意思,苦笑了下也就沒有多嘴。


    趙莽更加不同意劉光國撤兵之言,剛要開口反對,縣廨正堂外,傳來一陣喧嘩喊叫:“求見督帥!快~求見督帥!~”


    那嘶啞聲音充斥焦急、驚恐,令人心驚膽戰。


    兩名親帳兵,攙扶一個渾身染血的軍將衝進堂中。


    童貫站起身,趙莽幾人也跟著站起身。


    那血汙滿身的軍將,幾乎是被身邊兩人架住胳膊,半抬半拖進來。


    童貫快步走上前,仔細打量,那軍將滿臉血漬,童貫認出他來,失聲道:


    “辛道宗?怎會是你?究竟出了何事?”


    趙莽心中猛地一沉,死死盯緊那人。


    辛道宗乃是辛興宗親弟,更是童貫麾下唯一一支重騎,龍捷騎統將!


    龍捷騎隸屬左路軍,由副都統製辛興宗統率,此刻應該向易縣進兵才對!


    身為軍中主將,辛道宗卻出現在容城,還是一副渾身染血的狼狽模樣。


    難道說......


    辛道宗掙脫開身邊兩人攙扶,重重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左路軍剛出範村,正向易縣進軍,突遭遼國北院樞密使、諸軍都統蕭幹,率領五千重騎襲擊,死傷慘重!


    末將率龍捷騎奮起還擊,追敵軍至易水南岸,遭遇伏兵,寡不敵眾,又......又敗了一仗......


    左路軍撤軍途中,又遭蕭幹率軍截殺......


    而今,左路軍已退至雄州西北六十餘裏處......”


    童貫臉色唰地變白,指著跪在麵前的辛道宗,渾身抖得厲害,嘴皮哆嗦,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劉光國兩腿一軟,跌坐椅子,臉色陰晴不定。


    李嗣本仰頭長歎口氣。


    趙莽震驚得說不出話。


    聽辛道宗含含糊糊的口氣,左路軍竟然一日之內,三敗於遼軍!?


    三千龍捷騎是童貫重金打造的具裝重騎,也是西軍唯一一支重騎部隊,裝備之精良,待遇之優厚,放眼大宋全軍也屬第一流!


    可現在,辛道宗這位龍捷騎主將,拋下部隊親自趕來容城報訊。


    豈不是說明,龍捷騎已經......


    童貫猛地抬腳,狠狠踹中辛道宗麵龐,隻聽他慘叫一聲,仰倒躺地,鼻血橫流滿麵,牙也崩碎幾顆。


    “督帥饒命啊!~”


    辛道宗連忙手腳並用爬迴來,跪倒在地咚咚磕頭,哭得鼻血眼淚糊一臉。


    童貫煞白麵色突然間變得殷紅,神情扭曲猙獰,咆哮怒吼:“你辛氏兄弟,全是無能廢物!


    本帥對爾等信任有加,爾等卻誤我至此......”


    童貫吼罵聲戛然而止,赤紅兩眼怒睜,麵皮由紅變成青灰色,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整個人失去意識,直挺挺向後栽倒!


    “督帥!”李嗣本離得最近,眼疾手快,大吼著撲上前攙扶住。


    趙莽也嚇一跳,一步跨上前,攙住童貫一條胳膊,兩人合力才把他穩住,慢慢放倒在地。


    劉光國驚愣了住,猛地反應過來,撲上前大聲喊叫。


    李嗣本用力掐童貫人中,趙莽潑了些茶水沾濕袖口,幫他擦拭麵額。


    折騰好一會,童貫才悠悠醒來。


    趙莽清楚看到,他的臉明顯蒼老許多,鬢邊銀發也多了不少。


    童貫顫抖著手,指向辛道宗,沙啞聲音道:“罷....罷去一切軍職,下獄,待罪候....候審!”


    辛道宗睜大眼,忘卻了哭嚎,爛泥似的癱軟在地。


    童貫兩眼空洞無神,胸膛劇烈起伏,喘著氣道:“劉光國隨我返迴雄州,容城大營交由李嗣本、趙莽鎮守,等候朝廷旨意,不得妄動......”


    三人領命,劉光國心裏長長鬆口氣。


    趙莽和李嗣本相視苦笑,聽這意思,督帥已經打定主意,要退兵了。


    左右兩路大軍先後慘敗,宋軍卻連遼國一座縣城都沒拿下來。


    仗打成這副模樣,即便童貫想要堅持,也是有心無力。


    ~~~


    三日後,趙莽和李嗣本站在容城南門城樓,目送劉光國率本部兵馬,護送童貫前往雄州。


    童貫對外宣稱,自己染疾病重,需要返迴雄州療養。


    趙莽心裏清楚,這一次,童貫是真的怕了。


    倒不一定是怕死,而是怕十五萬大軍葬送在他手裏,怕伐遼戰事徹底失敗,怕封王美夢化作泡影。


    東路軍損失前軍和大將楊可世,西路軍具體損失暫且不明。


    根據辛道宗的表述,趙莽猜測,西路軍的損失一定比東路軍要慘重得多。


    尤其是三千龍捷具裝騎軍,一旦折損殆盡,短時間內再難恢複。


    辛興宗一日之內,三次慘敗於遼軍大將蕭幹之手,喪師辱國,隻怕連童貫也保不住他。


    兩路大軍接連大敗,簍子捅得太大,童貫深知自己兜不住,隻得暫時退兵,待請示官家後再做定奪。


    “趙將軍認為,朝廷會就此退兵,還是重整旗鼓,等候時機,再度伐遼?”


    縣城頭,李嗣本突然問道。


    趙莽苦笑了聲,“戰事一起,宋遼盟好不複存在,雙方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即便督帥當真病重,就此返迴東京養病,官家和朝廷也會改派他人為帥,把這場伐遼戰事繼續下去!


    若是宋軍不打,燕京遲早落入金國之手。


    這場仗,現在來說,已是不得不打,不能不打!”


    李嗣本深以為然,豎起大拇指道:“趙將軍果然好見識!


    某也認為,短則三月,長則半年,伐遼戰事將會二度開啟!


    隻是那時候,領軍將帥就得從上至下換一茬。


    兩路大軍慘敗,總得有人為此承擔責任......”


    李嗣本話中意有所指,趙莽也聽明白了,說的自然是種師道、辛興宗等人。


    閑聊幾句,李嗣本從衣襟裏掏出一張圖紙,展開給趙莽看:


    “趙將軍請看,這是某畫的容城大營布防圖。


    其中尚有缺漏處,還請趙將軍指正!”


    趙莽笑道:“李統製全麵主持營務,修築大營之事,全權做主便可,我年輕識淺,還得跟李統製多多學習。”


    “誒~趙將軍莫要謙虛,今後軍務,由我二人商量著來。”


    李嗣本笑嗬嗬的,態度顯得相當誠懇。


    趙莽笑笑,謙辭兩句,接過圖紙仔細看。


    布防圖畫得很規整,完全按照野戰固守營寨的標準建造。


    “早聽聞李統製練兵、築營頗得衛公兵法精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若照此立營,將來完全可作為一處屯兵城寨,與容城南北唿應,牢牢扼守南拒馬河東段。”


    趙莽捧著圖紙連連稱讚。


    “哪裏哪裏,趙將軍過譽啦!~”李嗣本笑得合不攏嘴。


    “若趙將軍無異議,某就調撥兵士和民夫,敦促容城官吏轉運物資,加緊修造大營。”


    李嗣本拿迴圖紙,先行告辭離去。


    趙莽目送他匆匆走下城道。


    李嗣本的確頗有軍事才能,練兵、築營、統軍都頗有章法,稱得上是位良將。


    摸爬滾打多年,也深知一些官場門道,初接觸時,給人感覺頗為圓滑。


    李嗣本有黨項血統,聽聞族中有子弟在西夏效命。


    因此在朝廷裏,對於他的任用一直頗有爭議。


    朝中沒有靠山,李嗣本帶兵多年,隻能小心翼翼,不敢輕易得罪人。


    好不容易贏得童貫信任,接替馬公直出任中路軍統製,李嗣本也是如履薄冰。


    趙莽看在眼裏,也不免替他感到委屈。


    如果宋軍中少一些馬公直、辛道宗、辛永宗,多一些李嗣本,想來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地步。


    翌日晌午,軍營駐地照常展開訓練。


    趙莽在廄舍刷馬,親自動手為他的坐騎黃驃馬打磨蹄殼。


    黃驃馬是童貫贈送,算不上騏驥良駒,倒也比普通戰馬更膘壯些。


    馬兒刷洗幹淨,趙莽跨上馬到訓練場溜達,順便視察各部訓練狀況。


    正午時,大營傳來消息,張?迴營,趙莽親自趕去迎接。


    此次新城之行,張?順利和耶律大石取得聯絡,耶律大石同意用馬擴換迴鄂都屍身,雙方約定三日後,在南拒馬河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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