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至,葉黃枝頭。


    京城西郊山穀,英現皺著眉頭,拾起湖邊的一塊石頭,噗通一聲丟進湖裏,濺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自從英玄下葬之後,英現便變得沉默寡言,失魂落魄,再不複往日的活潑。


    英蓮在接替了護國大將軍一職後,便一直忙著處理軍營的事,此番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雖說原因諱莫如深不能多提,但該操辦的後事,卻是一點也不少。


    好在京城有英流風這麽多年坐鎮,底蘊深厚,倒也未生出更大的波折,更何況就如英蓮所說,軍人戰死沙場,本是常事,雖然敵人是誰,百姓猶未可知,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即便痛徹心扉,也必須接受。


    時間流逝,這場因封天音而惹出的禍端,很快便平息了下去,除了三三兩兩的風言風語依舊在街頭巷尾漫漫謠傳,很快在時間的長河中逐漸沉寂之外,再翻不起一絲風浪。


    英蓮變得的繁忙,對於英現的照顧自然也少了許多,但英現也不在乎,反而覺得舒坦。


    姐弟倆自從因為英玄一事鬧僵之後,便出現了隔閡,即便同居英府,也顯得疏遠至極。


    這讓英府的下人們都是覺得甚是古怪,一向關係親密的兩姐弟如今竟變得形同陌路,當真惹人生疑。


    可即便如此,也沒人敢多問一句。


    在英府大宅的深居淺出,英現愈發空虛和無聊,父母雙雙去世,英妙一家與英流風一同住在皇宮,很少迴到英府,英蓮又因公務久居軍營,空蕩蕩的英府內,霎時就隻剩下他孤身一人。


    英現的內心愈發苦悶,唿倫草原屍山血海般的噩夢,每晚都在不停纏繞著他的內心,每每深夜驚醒,望著黑暗而又空蕩的房間,除了陰冷與寂寞,英現再也感受不到一絲生氣。


    他也曾想過找人傾訴,可身放眼望去,身邊竟然沒有可以說話之人。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沒有人了解他內心的痛處,縱使他有千言萬語,也沒有人能去說,更沒有人敢去說。


    所以每當英現內心再也無法忍受這般煎熬的時候,他就會偷偷溜出英府,獨自一人來到位於京城的西郊山穀。


    這西郊山穀坐落於京城以西二十餘裏,群山環繞,林海無垠,風景極美,乃一處獨屬於英現的世外桃源。


    在山穀的最深處,有一處湖泊,名為映天湖。


    湖如其名,清澈見底,仿若能倒映天空一般,清透無暇。


    這日,一如往常,英現悄悄騙過小安子和家裏人的封鎖,孤身一人來到了這映天湖旁。


    此時不過剛過辰時,初秋的微風清拂細膩,透著些許微涼,湖水泛起層層漣漪,襯著落葉飛舞。周遭林梢輕動,混雜著泥土與林間的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波瀾靜美的湖麵在雲霧繚繞之中倒映著碧藍如洗的天穹,若隱若現,一如仙境。


    英現栓好了馬,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望著眼前的美景,長舒一口氣。


    隻有此時此刻,他幼小心頭所藏匿的煩悶,方能得到一絲解脫。


    可今日的映天湖卻與往日有些不同,英現向湖的對岸望去,遠遠地,他能看見湖對麵岸邊的一塊石頭上,竟端坐著一位老者。


    老者穿著一身黑色長衫,看起來怎麽也到了耄耋之年,身形消瘦卻透著矍鑠,須發皆白,眼窩深陷,慈祥之中透露著些許威嚴。


    他手中拿著一根紅色魚竿,緊閉雙目,似乎正在釣魚。


    “此地罕有人來,怎麽今日,竟有一老人?”


    英現有些詫異,而更讓他詫異的是,那老者的紅色魚竿上根本就沒有釣線,更沒有魚餌,如何能釣上魚來?


    躊躇了許久,英現將手中的石頭丟進湖裏,起身向湖對岸走去。


    “老人家,你在幹什麽?”英現近距離瞥了一眼那根魚竿,發現確實沒有釣線,隨即開口問道。


    “嗯?”老者動了動眼皮,卻也並沒有睜眼,而是隨口迴道,“你這明知故問的小鬼,老夫拿著魚竿能幹什麽?當然是在釣魚。”


    老者聲音渾厚,蒼勁厚重,朗聲迴答的同時雙眼卻依舊緊閉。


    “一個盲人老頭拿著沒有釣線的魚竿在映天湖釣魚?”


    英現心中隻覺得越發詭異,他走上前伸出小手在老者麵前揮了揮,想確認老者是不是瞎子,卻被老人揮手撥開。


    “小鬼,休要無禮。”


    “你能看見?你不睜眼睛也能看見?”英現驚道。


    “哼,大驚小怪。”


    英現撓了撓頭,十分不解,他又看了看老者手中的釣竿,開口道:“老人家,你說你在釣魚?可你這魚竿上,壓根就沒有釣線啊,如何釣魚?”


    “你這小鬼,廢話太多,說話又不經思索,我且問你,為何必須睜眼才能視物?為何必須要用釣線才能釣上魚來?”


    “啊?”


    老者這話讓英現更加茫然,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這想要視物,自然是要睜眼的,想要釣魚自然是要用釣線的,而且釣線末端還要綁上魚餌才行,否則怎麽可能釣上魚來?


    英現想了半天,才開口答道:“這是常識。”


    “哦?好一個常識,你這小鬼說的倒是不錯,尋常之識,人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可尋常之識,就一定是對的嗎?你又怎麽如此確定,老夫我沒有釣線,就不能釣上魚來?”


    “這……”


    英現細細品味,隻覺得這老頭的話有些深奧的同時,似乎好像有點道理,他下意識覺得視物必須睜眼,釣魚必須要有釣線,可從未想過,或許沒有釣線,也未必不能釣上魚來。


    “或許老人家有通天的本事也說不定呢。”


    英現點點頭,坐到一旁,想看看這老頭用沒有釣線的魚竿到底怎麽釣上魚來,內心甚至升起一絲期待。


    可直到日上三竿,老者還是沒有釣上魚來,烈日漸漸高懸,空氣變得燥熱,英現當下覺得無趣,不禁開口道:“老人家,你不會是故弄玄虛吧,難不成你釣的魚,是我不成?”


    聞聽此言,老者不禁笑出了聲。


    “你這小鬼,說話倒是有趣。不過老夫,真的是在釣魚。”


    眼看老者如此堅持,英現作罷,隻能望著遠處的美景繼續發呆,不再對老者抱有期待。


    老者似乎看透了英現內心的煩悶,開口問道:“你這小鬼,神色惆悵,唉聲歎氣,似乎有什麽天大的心事,何不說來聽聽?”


    “心事?”英現聞言,不禁又歎了口氣。


    “小鬼,既有心事,就要說出來,總悶藏在心裏,可是要生病的。”


    “生病?”


    英現抬頭看向老者,老者依舊緊閉雙目,卻扭頭對他微微一笑。


    “這……”


    英現又一次煩躁的撿起一塊石子,砰的一聲丟進池水裏,濺起一朵朵水花。水花化作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來,在烈日之下好似一圈又一圈立於靶場的箭靶,被一根根致命的箭矢所凝視。


    “我娘親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聽我爹爹說,她是為了生我才難產去世的。我從沒見過她,隻是從別人口中聽說過她的模樣,知書達理,溫柔賢惠,善解人意……那些極盡的讚美之詞,我早就已經聽膩了。但即便如此,他們每一個人,都將我娘親描繪的如此美好——就好似她是天界下凡的仙女一般,可對我來說,她卻是如此陌生,如此朦朧,如此的難以企及。我嚐試用每個人記憶之中的她去拚湊出一個完整的輪廓,卻總是那麽困難,那麽蒼白。老人家,她是我親手殺死的母親。”


    英現嗓音帶著哭腔,眼神迷離,他第一次向一位陌生的老人,吐露自己的心聲。


    這些話是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的,早已埋葬在心底的碑文。


    “身為娘親的孩子,我並沒有見過她,隻見過她的畫像。是了,那畫中的女子當真極美,溫柔、和藹,但又如此冰冷。我並不怨恨,從沒有過。是我的出生奪走了她的性命,是我害死的她,所以無論我麵對何種困境,都是咎由自取。或許從我出生那天起,我便背負了某種永遠也洗刷不掉的罪惡。”


    英現緩緩說著,口中的話如此成熟而又深刻,完全不像是八歲的孩童所說出來的話語,反倒像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者。


    “好在,我還有我的父親,有他在,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活著,是值得的……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我的麵前,無能為力,而我的親姐姐,我最愛的姐姐,她是最大的幫兇!我恨,我好恨,恨這方天地為何如此對我,恨這個世界,為何如此絕情,如此殘酷,如此無義。”


    這一瞬,老者緊握魚竿的雙手,突然顫抖了一下,而英現並沒有察覺。


    “老人家你知道嗎,我的家族,好像背負了某種詛咒,我所有的親人,包括我的姐姐、父親、爺爺、叔叔……他們好像都在執著於某種我不能理解的使命,滿口大義,胸懷家國,他們好高尚,好偉大。從出生到死去,他們好像都在為著某種我不能理解的信仰而奮鬥著。我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們?我一直想要的,隻是平凡的生活而已,我隻是害死了娘親之後,想和我所珍愛的親人一起生活而已,這難道有錯嗎……”


    英現腦海裏不禁迴想起每逢佳節,自己與小安子那些獨守英府的歲月,他曾獨自一人端坐在涼亭內,望著天邊的一輪圓月,恰逢中秋佳節,如此熱鬧,如此歡快,街上家家戶戶團圓相慶,而他隻能自己一個人坐在英府的涼亭內,顧影自憐。


    “是嗎?所以,你恨他們……”


    老者用緊閉地雙眼瞥了一眼英現胸前的金鎖,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玩味。


    “我不僅恨他們,恨他們所有人,我還憎恨這個世界。”英現用扭曲的臉頰,一字一頓的從牙縫裏,蹦出了這幾個字。


    風猛然間烈了,唿嘯著吹過湖麵,將所有的漣漪盡數吹散。


    “天地無仁,君臣無義,江湖無德,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老者突然猛地一揚魚竿,隻見一條碩大的肥魚從湖裏噗通一聲飛了出來,落在了他麵前的魚簍裏。


    “老人家,沒有釣線,你竟然真的能釣上來魚來?!”英現瞪大著雙眼扒著魚簍,剛剛的那個陰沉的少年,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仿佛從未存在。


    “嗬嗬,有時候眼見未必為識,不認真看,就什麽都看不出來。小鬼,老夫這魚竿,分明就有吊線,隻是你沒看到罷了。”


    老者晃了晃手裏的魚竿,英現這才發現,那魚竿盡頭分明有著一根釣線,隻是那釣線細若發絲,在陽光之下極難分辨,根本看不出來。


    “好啊,老人家,那你還騙我說你沒有釣線也能釣上魚來……”英現當下知道自己被戲弄了,抱著胳膊滿臉不悅。


    “你這小鬼,如此小肚雞腸。罷了,已經晌午,若你不急著迴去,我便將這魚兒烤了吃了,給你當午飯,就當賠償。”


    老者隨手打開一旁的包裹,那包裹裏赫然躺著各種廚藝工具,石刀骨刀一應俱全。


    他動作嫻熟,不急不緩將那魚在湖邊殺了,又掏空內髒,刮去魚鱗,架起火堆,將魚兒放在火上烤了起來,他雖然緊閉著雙眼,卻分毫不影響他的動作,這不禁讓英現刮目相看。


    “這是老夫秘製的烤魚香料,源自西域,味道不錯,你且試試。”


    老者從隨身包裹裏拿出些細碎的粉末灑在烤魚身上,頓時香氣四溢,滋滋冒油的焦香魚肉,惹得英現直流口水。


    “熟了,吃吧。”待魚烤的外焦裏嫩,老者撕下一塊魚肉將它遞給英現。


    “謝謝老伯。”英現接過魚肉,迫不及待地將其塞進了嘴裏,魚肉入口即化,鮮嫩多汁,比英現以往吃過的所有烤魚都要美味幾分。


    “嗬嗬,你這小鬼,吃到魚肉,‘老人家’就變成‘老伯’了?當真市儈。”


    老者嗬嗬笑著,將腰間的水壺遞給英現,一老一少就這樣在湖邊品味著烤魚,閑談著瑣事,遙望著湖邊美景,度過了一個寧靜祥和的晌午。


    或許,這便是英現一直期盼已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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