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森林公園裏和小城的各條林蔭道上滿是落葉。

    早起的清潔公身穿背後印字的黃馬甲,佝僂著身子揮動大掃帚,伴著昏黃的像睡不醒似的路燈光,機械地掃著無窮無盡的落葉。唰唰的響聲曖昧而悠長,在這種旋律的伴奏下最適合做深度的睡眠。

    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醒了小城郊區某個宅院的燈光。

    張大江踹了老婆一腳,兩口子迷迷怔怔地爬起來,胡亂披上外衣,衝進老爹的房間。

    老爹半張著嘴,嘴角有一灘濃痰。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但眼神相當散亂,看樣子已經進入迷離狀態。

    爹,你怎麽樣了?兩口子同聲發問。

    老爹的喉間發出一陣類似吸水煙袋時的響聲,又有一灘濃痰湧出嘴角。老張找來衛生紙,替老爹擦去痰水,又問:爹啊,你怎麽樣了?別嚇唬兒子啊。

    那水煙袋的聲音又咕咕嚕嚕地響了半天,老爹忽然用很清晰的聲音說起話來。老爹的話一出口,張大江兩口子的脖子後邊都冒出一股涼氣。

    老爹望著天花板緩慢而清晰地說:我剛才見到你們的娘了。

    張大江和老婆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吭聲。

    老爹又說:我還看到了那條黑狗。

    張大江的心就嗵嗵地響了幾下,脖子後麵的涼氣變成了冷汗。

    老爹又說:那條黑狗和你娘在一起,住在單位分給你們的新房子裏。

    老婆看了張大江一眼。老張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發抖,但還是沒有接話。

    老爹又說:你娘讓我去,說那邊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有那條黑狗給我們老兩口作伴。你娘說了,那條黑狗很好,它不是故意傷害她的。

    老張驚訝於老爹這段像是囈語又似讖語的話了。五更時分,在這樣死寂的氣氛之中,聽到這樣一番話,那感覺是不寒而栗的。但聽到老娘在為黑寶石辯解,他倒是暗中鬆了一口長氣。他最擔心的就是老娘不肯原諒致她於死地的那條黑狗,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現在赦免了黑寶石死罪的行為就變成不可饒恕的大逆不道了。

    老爹又說了最後一句話:你娘還說了,那條黑狗現在跟你在一起,她想讓你把它送到那邊去陪她。

    老爹進入彌留之際,住到醫院急疹病房去了。

    因為長期抱病,老爹倒不忙著去那邊跟老伴相會,總是有一口氣吊著,時而發昏時而清醒,醒來就念著那句讓兒子張大江毛骨悚然的話:你娘讓你把它送到那邊去陪她,你還沒有送過去嗎?

    老爹的這種病危狀況,把張大江牢牢地拴在了醫院裏,寸步不能相離。到第三天的上午,老婆來送飯的時候,張大江忽然想到黑寶石已經斷糧兩天了,現在不知道又餓成什麽樣了呢。張大江於是決定,到了給老婆坦白交待的時候了。

    在病房外麵走廊的連椅上,他把黑寶石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了老婆。

    老婆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病房裏傳來老爹的喊聲:阿江,你娘讓你把它送過去哩,你還沒去送麽?

    兩口子嚇的一愣怔,推開房門走進去,卻發現老爹閉著眼睡的正香——是在說夢話哩。

    兩口子又退出來,像剛才一樣坐在連椅上。

    老婆問,你想怎麽辦哩?

    老張說我不知道。現在爹病成這個樣子,我總不能扔下他老人家不管,去那邊照顧黑寶石。咱娘雖然托夢給爹,說是不怪那條狗,可她老人家還想讓黑寶石過去陪她哩,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老婆說能有什麽意思啊,爹是掛記著那條狗,上了心了,才在迷迷糊糊的情況下這樣隨口說出來的。總不成真的把你的黑寶石弄死,再埋到娘的墳上去。

    老張看了一眼老婆,心裏感到熱乎啦地。這條黑寶石曾經是老婆的情敵哩,就是因為它,當年她在部隊軍營裏倍受冷落,哭著離開的呢。現在她能這樣為黑寶石開脫,真的是不容易啊。張大江想到這裏,就忍不住抱了一下老婆,還拍了拍她的後背。

    老婆挪了一下身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丈夫。她說,算了吧,你不用太為難了,我去替你照顧一下那條狗就是了,你在這裏安心看好爹。

    老婆到了他們新家,一接近陽台就看到了黑寶石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

    它有著超人的記憶力,它認識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那年去軍營探親的張班長老婆。所以,它沒有像見到陌生人那樣不安,甚至還衝她點了點頭,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唿。

    天啊。老婆差一點暈倒在地上。想一想吧,如果有一條狗衝你笑了一下,那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景?

    陽台上有條有理,一塵不染。黑寶石的身子底下鋪著一些舊報紙和麥草,上麵沒有屎尿的痕跡。牆角有一個盛油漆的空鐵桶,黑寶石的排泄都裝在那裏,甚至它還在桶蓋上蓋了一張硬紙片,以防止臭味散發出來。

    老婆對黑寶石的表現極為滿意。在她的意想之中,她們家的陽台這幾天早就應該屎尿遍地臭味熏天了。她把狗糧放在黑寶石麵前的餐盆裏,把那鐵皮桶提進衛生間,把裏麵的東西倒進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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