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察覺到對方臉上隱匿卻無法完全掩蔽的不自然——盡管他的掩飾很深刻,但這位老年的行醫者的眼睛裏無藏秘密可遁形。


    “不知楊縣尊造訪此地,有何貴幹。”


    家中陳設極為簡單,除了成千上百的烹飪與草藥用具外,甚至拿不出多餘一套的茗茶杯。


    因而孫醫師幹脆免去了繁瑣禮節,請座的同時亦無奉茶。


    “不避直言,今我來正是因前幾日之事有關那個胡姓的年輕人。”


    對眼前的醫德高潔之人,他自愧負累頗重,無法在對方麵前保持傲岸姿態。


    言談之間,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謙恭態度,全然沒有縣太爺的威嚴。


    即便將自姿態放下如此低,當他的話語抵達孫醫師耳中時,這位鬢白如雪的醫師的眼神依然激起了不容忽視的鋒芒。


    近日的不公正發生在小漁村,每一個人內心都有明鏡。


    親眼目睹惡霸李善存及麾下,以強逼之勢對待失去父親的孤兒和單親媽媽。


    隨後,打人的行徑還不夠過分,他們居然將受害者依靠生計的房子焚毀。


    大多數居民對此缺乏確切的了解,關於李善存和秦月茹的恩怨。


    然而看到自家悲劇就在眼前上演,大家都難有快慰之心。


    楊家那個破敗的小屋,在打人者的視角裏似乎價值已無。


    但是在村鄰的腦海中,對普通人進行如此粗暴侵犯的行為,激起了普遍的共鳴與同情。


    畢竟,麵對隻收稅收不關民生死的小漁村官員,他們與受害者並無明顯的生活差別。


    所有這些都是窮困百姓,大家都有同感。


    今天燒的是秦月茹家的房子,但是當這群人下次再來時,這場大火可能落到誰的頭上就不一定了。


    周圍的普通百姓對楊家的不幸,都能產生共鳴式同情。


    在村子備受尊敬的孫醫師自然是站在民眾這邊的。


    之前別人或許對在村裏有名聲的“大好人”李善存有其他的看法,但在孫醫師眼中這麽多年的奔波,李善存那些榨取百姓心血的做法根本不值得登上一個高度。


    在楊家窩棚發生火災一瞬間,出門救治重症患者的孫醫師,一迴到工作現場就已經趕迴來處理。


    然而等他迴來的時候,時間畢竟還是慢了一些。


    看著肆虐的熊熊烈火,孫醫師隻能望洋興歎。


    而當胡軻跑迴到村子裏後,麵對無言的孫醫師隻是盡量安慰這位年輕人不要衝動。


    那時的孫醫師完全沒有預想到,事態會發展得如此失控。


    平日樂善好施的孫醫師,在一生中的許多經曆中鍛煉出了一番辨識人心的能力,但這次他對李善存貪婪和胡軻決心都估計不足。


    當他得知自己的老朋友胡軻竟因此事遭拘捕後,深感心痛,心裏滿是遺憾,想知道要是當初能攔住胡軻,是不是就沒有後麵的一係列悲劇。


    現在的胡軻之所以能得到一直無法忍受的楊論、楊知縣這樣高的待遇,其實也是一種想要為胡軻求情的考慮。


    這些年沒有人比孫醫師更知道這位楊知縣是個怎樣的官員。


    在江浦縣各地為百姓診治的孫醫師,見證了足夠多的苦難。


    然而很多時候,百姓所承受的悲哀不僅來源於自然災害或個人原因,而是官府無度索求以及不斷的壓力才是他們麵臨的最大挑戰。


    可以說,如果不是為了給被關押的胡柯爭取機會,


    孫醫師一向不屑於與權貴打交道,在剛才聽說楊論把胡柯定義為 ** 的時候,很可能會直接向不知感激的縣令發泄不滿:“縣令大人,我覺得這事需要慢慢弄清。


    那天的情況我沒在場,但聽老百姓傳來的說法,李善存來了村後,不加解釋就把秦月茹母女綁了起來。


    如果不是四周的鄉親實在看不慣,偷偷救下那小女孩,怕是在座那些幫手的鞭打就落不到她身上。”


    孫醫師此刻麵容變得異常嚴峻,與當初對楊論表示的親善與敬重,此刻已無從尋找。


    然而,在聽完孫醫師的迴答之後,楊論臉上的表情卻經曆了快速變換,突然意識到,今日造訪這偏遠的小漁村進行案件調查,選擇可能並未妥善。


    就在楊論還沒有來得及迴應之際,孫醫師繼續講述,聲音裏帶著不容辯駁的力量:“秦月茹母女,隻屬尋常漁民之妻和女兒。


    她的丈夫如今為了徭役,遠赴北平,支援糧食供給。”


    他頓了一頓,加重語調,“此時,有人在前線守衛邊疆、效忠國家,卻另有姓李之人,引他的閑漢們擾亂後方治安。


    如此卑鄙的行徑,在任何一個朝代,在蒙古人統治的時刻也絕不被容許!”


    孫醫師察覺到楊論的臉上顯現出的不悅,他意識到自己的言辭似乎觸及了一個敏感地帶。


    於是,他加大用藥劑量,意在讓楊論在反擊之前就被籠罩在對他指控之下。


    孫醫師的話並非毫無根據。


    楊論被派去服役是權衡下的無奈結果,況且現在明帝國的實力雄厚,盡管內憂外患,但在作戰中無需依賴苦役來冒前線作戰的風險。


    但此時,若要震懾此人,措辭必須堅定,以示決心。


    正如他預期的那樣,原本因為與和尚姚廣孝之間的交鋒,情緒早已憤怒的楊論,在孫醫師施壓之下忘記了最初的疑慮。


    楊論迴應,“關於李善存是否有罪,還在調查階段,但當前,他尚昏迷未醒,即便是想責問,也不能輕易 ** 無法發言的對象揭露罪證。”


    接著,他保證道:“此事我將派人繼續查辦,望您勿過多擔憂,查實後,若事實與孫醫師所言確如其詞,則必依照明朝法律處理,定將此等人之罪行嚴厲追究。”


    現在,楊論迫切需要從孫醫師手中獲取想要的信息,並借此應對這個頑固老頭的挑戰,他不惜再度編織了這些違心的話語。


    然而,這類言論說出口後即在腦海中消失殆盡——麵對一片迷茫的前路,李善存在這時對社會造成何種惡劣影響已非他所能關注的重點。


    這些年自以為已盡力服務於駐地的民眾們,楊論如今意識到,該到來的迴報時刻或許就要來臨。


    不管李善存在鄉間的所作所為是多麽卑微,此刻都不是楊論該過問的,他以為這些年為地方民眾做的努力,是他們應當報答的時候。


    在他楊論努力經營這些年,不論是公正審理的每個案例,實施的每項政策,還是修建的每座橋梁,開墾的每一方田土...都成為惠及這片土地上的民眾福祉的象征。


    現如今,麵對像李善存這類地方豪強的談判壓力,盡管家中財產微薄、物質資源不多的楊論,唯一能夠嚐試的就是轉移自己管轄區內本來歸屬於百姓的利益。


    用這種犧牲民眾權益的方式去填補李善存那無盡的貪婪欲壑,是他唯一的選項,以便爭取到對方的全麵支持。


    楊論並不認為自己缺少對平民的同情和憐憫之心,但是事態發展至此,他的個人利益和他的施政福祉間,楊論選擇了放任自適。


    正如所說「話不投合半句就足夠」。


    和中醫師孫先生之間的口頭交涉雖無效,一次衝動使他最終離開,離開了那個僅有的類似住屋建築物的地點。


    在離開後楊論決心更加堅定,開始忽略中醫師施加給自己的種種壓力。


    關於地主李善存和相關案情的好與壞,現在不適合給予明確答複,因為這樣既得不到他的迴答也不可獲取自己的願望迴應。


    陷入兩種情況無法選擇的楊論猶豫了短暫的時間。


    但是為了實現他讓某個姓胡的年輕人受到懲罰的目標,最終果斷地將村民們叫迴。


    原來村民們被醫師孫先生引導後迴到家園休息。


    當他們還沒恢複到過去的狀態時,村莊內卻出現了重集結合聲息。


    盡管心裏有諸多埋怨,不清楚縣長的目的是什麽,反複打擾這一班可憐人的平靜生活。


    但最終他們放下手中活計,兩兩組合,又再次向村落 ** 的位置聚集過來。


    這次,楊論做得極為堅定,直接指使人奪走了一些村民的桌子,並搭建了一個臨時的“法庭”。


    在所有被“法庭”下方包圍著的人,都是此行受楊大人們詢問的對象。


    隨著其他對法律認知不多的村民紛紛湧向四周,在眾目睽睽之下宣布,所有人都不可以私自行動一步,必須接受他的審問後方可以離去。


    一邊假意的官員,麵對如此龐大的群眾,心底也難免有些恐慌。


    然而看到他們的主子下達了命令後,隻得硬著頭皮拿出手上的警械裝備。


    這一刻,這鋒利而閃閃發光的長劍與它在出鞘時所展現的利落之音,讓這批平日未曾領略世道深沉的老百姓瞬間心生恐懼。


    眼看強製手段起了作用,原先尚且有些膽怯的兩位衙役,這時也將自己的胸膛挺得更加高昂。


    征服他人帶來的 ** 令其成癮,盡管兩位衙役不久前還在姚廣孝的攻勢下丟了臉麵,仿佛失魂。


    但在見到一大群百姓顫顫巍巍站在自己麵前那一刻,那些可憐的自尊仿佛重新點燃,在他們暗黑的心中跳躍奔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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