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有點燙,正在翻箱倒櫃的男人騰出手來捏捏自己的耳垂,真奇怪,這個房間的取暖設施還沒來得及加上呢。


    是的,蘭斯洛特公爵府正在進行難得的翻修,主要工作是把一些主要的房間——特別是為少公爵婚後準備的臥室加上壁爐,再把通向大露台的通道加上能關緊不漏風的門,以及添上對南方來說厚得有點過分的窗簾。


    這些事情從克裏斯托夫迴賽爾斯前就已經開始籌備了,主要是等他迴來敲定最終方案,工匠們準備再多,也不如他微皺著眉頭提點兒意見。


    這次迴來待的時間短,克裏斯托夫正在擠出時間再次查找家族中有關魔神的記載,他上次迴來時已經找過了絕大部分地方,所以這一次,他開始找一些更加隱秘的位置。


    雖然總被冠以“魔神的仆從”這樣的稱唿,蘭斯洛特家族內部對於魔神的記載並不多——這個家族對於兩個神都沒有什麽特別親近尊敬的意思。


    他們家最鄭重其事的一本書裏記載的是“教皇趁老家主因圍剿魔獸身死、少家主尚年幼之際,勒令麾下神聖騎士團對整個蘭斯洛特家族進行清洗,在此時我們得到了沿海多個村莊的幫助,少家主和剩下的蘭斯洛特家族在無數漁民自發駕駛的漁船的掩護和供給下,得以在一座海島上休養生息”。


    一直生活在海邊,所以世世代代都在和“魔神麾下”的魔獸為敵,命懸一線的時候又差點被“聖神麾下”的教會捅了刀子,這讓蘭斯洛特家族很難發自內心地對兩個神明產生什麽敬仰之情。


    當年普林斯家族謹慎流露出想要推翻教會、重建王國秩序的想法時,這位終日與漁民們為伍的家主是第一個熱烈響應的,他並不擔心因此會引來什麽“神的降罪”。他後來成為了王國的第一位侯爵,這位家主的調侃至今都還是蘭斯洛特家族沒有公諸於世的影子家訓:


    “我們不怕神的怒火,因為隻要我們堅守賽爾斯的海岸線一天,就會有村莊願意為我們準備一艘藏身的漁船——比起和神站在一起,還是和人站在一起更安心一些。”


    在這句家訓的引導下,即使直係的家主總是因出征大海英年早逝,他的絕大部分後代還是都毅然決然地踏上父輩未盡的旅程。大部分人都相信賽爾斯的大海裏沉眠著無數枚象征著蘭斯洛特家族最高地位的權戒,而至於“到底是什麽導致大家莫名其妙、悄無聲息地就再也迴不來了”,死去的人沒有交代的機會,活著的人又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克裏斯托夫走進了父母親的臥房,叔父叔母沒有使用這個房間,他也不想沿用這個房間,在仆人們的勤謹打理下,它一直保持著多年前的模樣——好像輕輕推開,就能看到窗紗上留下出的、母親在端詳桌上花束的影子。


    男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花費了一天又一天的時間呆坐在房間裏。初來乍到的安妮那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便和他一起坐在那裏,兩個孩子就這樣沉默不語,相對著等待露台上的日落月升。


    突然有一天,他知道不能再放任自己,他離開了這個房間,在學會控製住自己的悲傷之前,他隻允許自己每年推開這個房間的門一次。


    他到父親的那一側臥室翻找了一下,和預想中的一樣沒有什麽收獲。他坐在床邊看向被紗簾遮住的、屬於母親的那一側臥室,猶豫了幾秒鍾,還是走了進去。


    父親都不知道的事情,母親自然不可能了解,他是這樣想的,卻還是慢慢地走了過去。母親從她家族帶來的貼身女仆對她的感情極深,十年過去,那位女仆已經升任為整個公爵府的女仆長,她仍不忘每天親自來這個房間為曾經的女主人點上她最喜歡的一燭熏香。


    在這種朦朦朧朧、若有似無的花香味中,克裏斯托夫拉開了母親的床頭櫃,又打開了母親的衣櫃和首飾盒。他深藍色的眼睛平靜地掃過一切——“平靜地”,自從他親手關上這間臥室的門那一天起,他就刻意地保持著這種心情。


    因為沒有用,無論是悲傷,恐懼,還是無助,母親都已經追隨著父親離開了。她太愛父親,無法忍受失去他的生活,她的愛甚至不容許她去想一想——


    ——為什麽不能為我活下來呢?


    在傳遍王國南北的愛情傳說裏,一直夾雜著一個孩子心碎的疑問,克裏斯托夫不再追問答案,但也從來沒能忘記過這個問題。直到他已經長大成人,不再需要母親的臂彎和懷抱的現在,他從容的外表所掩蓋的內心深處,依然有一個壓抑的雷雨天,有一個在其中不斷奔跑哭喊的孩子,那孩子不斷發出自私的、任性的追問:


    為什麽不能為了我,活下來呢?


    但這一次,克裏斯托夫有些驚訝地發現,雖然這個問題依然沒能消失於耳畔,但他多了些別的事情想問。


    “我告訴自己決不能成為你這樣感情用事的人,我也不會允許自己娶一個感情用事的妻子,我希望無論以後發生什麽,我的孩子不會經受我經曆過的那些事,我不想責怪你,但我無數次都想,如果有你在我身邊……雖然這種假設一點意義都沒有。”他一邊輕輕拉開各種抽屜,一邊自言自語。


    無人應答,連風都收斂了聲息,克裏斯托夫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一次意識到每次走進這個房間他都會退迴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幼稚地把一件事翻來覆去地講,好像多講一遍就能從哪裏得到安慰似的。


    他坐了下來,那是母親常坐的位置,這個角度正好能透過窗戶看到來自她故鄉的花朵,它們即使在冬天也不會徹底枯萎,而是維持著一片深深的綠色。


    但是……母親……我好像還是愛上了一個女人……至少在她的標準裏……是“愛”。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眨了一下,陽光把微小的灰塵照耀得格外清晰,它們慢悠悠漂浮在凝固的風中,懸在他的眼前,他無法裝作視而不見。男人微蹙起眉頭,他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這讓他露出了一個看起來有些悲傷的表情。


    因為我是你的孩子,我身上有你一半的血,我終究擺脫不了你留給我的感情——那我該如何是好呢?


    和從前一樣,無人能給他答案,他隻能坐在這裏安靜地冥想,自己提問,自己迴答,這是他最誠實的時候。


    過了好一會兒,克裏斯托夫突然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他重新站起來,再次走向衣櫃,雖然並不覺得能找到什麽。


    女仆長把他母親的東西歸置得井井有條,他想把它們盡量恢複到原位——明明讓仆人進來做事就可以,但他不喜歡這個房間有很多人出入,因為這裏就像他的一個……一個弱點。


    他的力氣對於木質發脆的首飾盒來說有點太大了,男人有點手忙腳亂地想要檢查他是不是把媽媽的東西弄壞了,那一瞬間他似乎完全喪失了在魔獸堆裏優雅穿行的靈敏。


    “啪嗒”,隨著那個首飾盒的抽屜掉到了地上,一封放在抽屜夾層的信件落了下來,男人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風同時把落在地上的信和抽屜送迴了他的指尖,他認出了信封上的姓氏和徽章,寫信的人應該是母親出嫁前的密友。


    克裏斯托夫本來沒有太在意,但他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日期,那一行數字讓他變了表情。他近乎粗暴地把那個首飾盒的抽屜全部拖出來,在夾層和盒子底部翻出了幾封信,它們全部寫於幾天之內——父親犧牲的消息傳迴賽爾斯後,母親跳海之前。


    “大人離開了賽爾斯?他自己迴首都去了?”黃昏時分,原本看著一切事務都已經妥當,準備休息的筆錄官聽聞自家大人突然改變行程感到十分驚訝,“不是?那有誰隨行?斯文·瑞迪爾都沒有和他一起?”


    “請為我安排,我需要盡快覲見公爵。”雖然不明所以,但筆錄官知道,新年在即,少公爵突然要造訪其他領地,且沒有留下任何關於返程時間的信息,這是很不尋常的舉動——落在旁人眼裏會引起數不勝數的猜測。


    “以及,做好傳遞消息的準備,大人很可能會推遲返迴首都的時間。”筆錄官有條不紊地根據手中有限的信息進行各項安排,“理由……我想隻需要給斯諾懷特府邸去一個理由,因為隻有斯諾懷特小姐知道大人打算在十天內往返。”


    “這樣,”走過幾級階梯,人高馬大的漢子已經拿定了主意,“如果等到明天我們都得不到大人的消息,那就用普通說辭,大人有一些緊急要事需要留在賽爾斯處理;如果明天有新消息,那就看大人自己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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