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斯托夫覺得自己是睡著了一會兒的,畢竟醒來時外麵依然是濃稠的黑暗。


    他確認了一下狀況,莉莉安娜正賣力地拖拽他們蓋著的幾床被子,他人才剛剛坐起來,女孩就麻利地幾個翻身,把所有被子完全拖到了她所在的那一邊。


    好吧……他在黑暗裏愣了幾秒鍾,這個房間對莉莉安娜來說確實有點冷。


    他畢竟是個南方人,隻穿著一件睡袍不蓋被子會覺得冷。他召來了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衣披上,打算就這樣繼續睡,結果閉上眼睛沒多久他又醒了,這一次是被莉莉安娜結結實實地在腰上踹了一腳。


    他又坐起來,好氣又好笑地看莉莉安娜自己跨過了她劃定的範圍。那隻用來劃界限的枕頭已經徹底歪到了他這一側。


    女孩現在正四仰八叉地橫在這張大床上,依然是睡得爛熟的模樣。從剛剛踹他的力度判斷,應該是完全不用擔心她身體有因為用魔法而不舒服的可能,雖然他沒有覺得痛——但他不知道莉莉安娜還能有這種力氣。


    克裏斯托夫歎口氣,開始朝自己那一側的床沿退,讓自己保持在那隻已經歪掉的枕頭一側,這樣就把大部分區域都留給了莉莉安娜“伸展拳腳”——他可從來沒有在“領土界限”這個問題上這麽和善過。


    但第三次閉上眼睛,他又很快醒了,這一次莉莉安娜是連人帶被子都全部拱到了他懷裏來,還好他睡得淺一把將她給抱住了,不然她得橫衝直撞地把兩個人都拱床底下去。


    至於那隻用來分界限的枕頭——沒有空管它去哪兒了,可能已經掉下床了吧。


    你怎麽睡著了之後反而這麽有活力呢?克裏斯托夫看著懷裏的女人覺得十分驚奇。但還沒有完,她緊接著就伸了一條腿壓在了他身上,然後雙手豪邁地抱住了他,臉還在他胸口蹭來蹭去。


    男人突然覺得,他今晚懷揣了一些捉弄莉莉安娜的心思,結果到頭來,他自己才是今晚被調戲的那個。


    “你怎麽一點兒都不軟了呢?”夢裏的莉莉安娜正在自己的小床上撒歡,她覺得自己剛剛完成了一次十分漫長又疲憊的旅行,現在心滿意足地在溫暖的小窩裏滾來滾去,把最喜歡的那隻海豚玩偶給抱到了懷裏揉揉親親。


    但玩偶不是她印象裏又輕又軟的質地了,這讓莉莉安娜覺得很不得勁,海豚變得硬邦邦的,毛茸茸的表麵也變得凹凸不平,她好傷心,她心愛的、從小學就放在床上陪伴她的海豚變糙了!


    早知道就冒著打破斯諾懷特府邸魔法陣的風險,把這家夥給打包送迴去了。克裏斯托夫無奈地歎氣,他本來就睡得淺,這下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原來以前守著她的時候她睡得那麽安靜,都是因為身體不適被迫安靜的。


    他很想把莉莉安娜挪遠一點兒,但是他稍微想掙脫開她抱在他身上的手和腿,她就傷心地哼哼,眼睫毛可憐巴巴地顫抖。某幾個瞬間,克裏斯托夫真的很想直接弄醒莉莉安娜、讓她自己看看她在幹什麽,但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有做。


    別看她平時手冰涼,睡在被窩裏抱著卻很暖和,還軟軟的,能聞到她頭發上正在散發的、和他身上一樣的藥浴味道。克裏斯托夫突然有點兒理解為什麽每次斯文都要猴急猴急地迴家去了,斯文總嚷嚷著在路上風餐露宿這麽多天,“得抱著老婆睡一覺緩緩,酒明天再喝”。


    嗯……要是能這麽抱著莉莉安娜,克裏斯托夫現在認同斯文說的話,酒確實不急著喝。


    克裏斯托夫索性不睡了,他低頭研究莉莉安娜的睡臉。她是真的輕,基本把體重都壓在了他身上,他都沒什麽感覺——好脆弱,這不是他頭一次冒出這種感覺,哪怕她體內藏著可能在轉瞬間就吞噬萬物的魔法,也沒能逆轉他的這種印象。


    在莉莉安娜提出關於他們婚約的異議之前,他都是把自己所有的身後事——賽爾斯、他的孩子,一股腦全部丟到她看起來那麽脆弱的肩膀上,滿心計算著,“我有信心讓她按照我的設想往下走”。


    克裏斯托夫突然困惑起來,他好像從來沒有想過:他懷裏的女孩能不能承受那些事?就算她能,她願不願意承受那些事?就算她願意,如果讓她一個人去承擔那些他自己都不敢誇口完全得心應手的沉重責任,她又會在各方撕扯中感受到多少痛苦?


    他……現在好像有點不太想讓莉莉安娜承受那麽沉重的東西了,因為那些痛苦遲早會讓她臉上再也露不出現在這樣單純的笑容。


    男人從父親離開後就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也會在壯年死去的現實,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想在或者的時候做更多事情——為後代多留下一點,為賽爾斯的臣民們多留下一點。但是現在,看著懷裏酣睡的姑娘,他卻突然萌生了無比自私的想法。


    想要活得久一點,多一點這樣安靜的,什麽都不做,隻是抱著她、端詳她睡顏的時光。


    下一秒,他的這點兒迷惘被莉莉安娜抬腿給踢沒了,克裏斯托夫服氣地看著她開始張牙舞爪地掙脫開自己、慢悠悠地帶著所有的被子朝她原來睡著的方向滾。


    滾到邊沿,她停下了,眼下除了所有被子還被她霸占著之外,她已經恢複了老老實實縮在床邊的可憐樣子,如果不是他懷裏還有她頭發留下的藥味,他都要懷疑之前看到的那一通鬧騰是又一段光怪陸離的夢境了。


    等克裏斯托夫觀摩完莉莉安娜是怎麽把身上的被子踢來踢去、愣是又把一半的被子“還”給他之後、銷毀犯罪現場之後,他一陣好笑,覺得這說不定也是她獨有的一種魔法。為了讓她的“魔法”更完美一點,他還用風撈起了那隻可憐的枕頭,重新把它端正擺放在了他們之間。


    莉莉安娜睡得又香又甜,她夢到她因為發現自己的海豚玩偶心跳過快,把它一路慌張送到了醫院就診,驚慌失措地搖晃著瑞拉醫生的肩膀大喊:“救救我的海豚!它還很年輕呢!”


    “噢,我想它沒有生病。”瑞拉醫生用聽診器把海豚玩偶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推推眼鏡對她說道,“你看,它現在的心跳很正常,它隻在靠近你的時候才會心跳變快——嗯,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的確患上了一種隻能自愈的疾病。”


    “什麽病?”莉莉安娜在夢裏著急地詢問。


    “‘老人詳細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症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她突然發現,對麵坐著的醫生並不是瑞拉,而是從前世界的自己,那個自己眯了眯眼睛,說道,“這不是你讀過很多遍的書嗎?你第一次讀這句話時,還把它抄寫下來了。”


    “既然和霍亂症狀一樣,就小心被傳染哦。”穿著白大褂的那個自己習慣性地伸手去臉上摸那幾顆輪番冒出來的痘痘,她聳聳肩膀,“祝你好運。”


    莉莉安娜照例在醒來時就忘記了這個夢,她被叫醒時差點兒忘記了自己在哪裏,還嘟噥著“我今天沒什麽事情我想再睡會兒”,一秒後才一骨碌爬了起來,看到了已經換好了一襲深色外衣、隨時都可以外出的克裏斯托夫。


    瞧瞧這懵懵懂懂、乖巧又無辜的眼神,誰能想到是個晚上不讓人睡覺的壞家夥,整裝待發的男人心情複雜,她哪天揣了心思要用這雙眼睛來騙他,他說不定會上當。


    “對不起,麻煩你了。”套上克裏斯托夫的鬥篷,又用兜帽遮住頭發,伸出手扒拉住他肩膀,莉莉安娜一邊小心著別蹭到他傷口一邊又道歉,“還讓你天不亮就起床送我,真是不好意思。”


    克裏斯托夫懶得糾正她:壓根就不是天不亮就起床的問題,是一整晚都沒有睡的問題——反正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大事。


    莉莉安娜一路上都膽戰心驚,克裏斯托夫飛得很快,哪怕縮在厚實的鬥篷裏,她都能聽到外麵“唿唿”的風聲。到達斯諾懷特府邸附近後,他停了下來,莉莉安娜知道他在等待日出。


    “待會兒需不需要我去轉移騎士的注意力?”莉莉安娜想到,魔礦石換位的時間應該不長,克裏斯托夫把她送迴房間後又該怎麽脫身呢?


    “我有辦法,”發現莉莉安娜一邊說話一邊在看天邊亮起的那條線,克裏斯托夫調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勢,讓她能看得清楚些,冬陽正在雲層之外若隱若現,“隻要沒有帶著你,他們就算發現我,我隨便編些話打發他們就行了。”


    “我明天還是會來接你去別苑。”克裏斯托夫一邊判斷時機一邊對莉莉安娜說道,“然後今晚——”


    “我會盡量不想你的!”莉莉安娜趕緊說道,“在搞清楚我怎麽才能自己迴家之前,我不想你了!”


    克裏斯托夫知道莉莉安娜是什麽意思,但她那一口一個“想你”,聽著……真是十分愉快。


    他瞅準魔法陣在日出時出現空隙的那一瞬間,優雅地帶著莉莉安娜滑進了水元素在空中構築出的複雜符紋,轉瞬間,他已經降落在莉莉安娜房間的陽台上,甚至沒驚起一隻早起的鳥兒。


    府邸內一片靜謐,應該是沒有任何人發現莉莉安娜的失蹤,他把女孩放迴了她的床上,接過了她脫下來遞給他的鬥篷,然後牽起女孩的手親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可以隨便想我——我真想這麽說。”克裏斯托夫看著莉莉安娜笑著說道,“但我今天要去皇宮複命,所以你要是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我沒有完全的把握能把你藏好。”


    莉莉安娜目送他輕巧地從陽台躍入了風中,她低頭看剛剛被他親吻過的那隻手背,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又撲進了柔軟的床褥裏,打了個小小的嗬欠。


    她還能睡一會兒呢。


    等等,皇宮?大約十秒之後,莉莉安娜坐了起來,兩眼冒光。


    有沒有可能……當她掌握迴到原位的能力之後,她就可以直接瞬移去皇家地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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