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第一次,我知道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到……月亮,不!是月球殘骸,我親眼看著它坍縮……


    “當時我在地麵上,是太原行星發動機緊急維護小組的,它以極快的速度落下,它下落了一個小時,我看了一個小時,天上的星鬥也跟著快速移位……


    “那時我就知道,我們迴不去了,我們必須啟程!但我覺得我接受了這個結果,可每天還是會做同一個夢。”


    坐在一旁的醫生拿著紙,問:“哦?夢到什麽了?”


    “還是夢到月球,每天都是一樣的夢境,很困擾。”


    醫生抓起筆,準備寫些什麽,“方便說說嗎?”


    崔旺深吸一口氣,說:


    “夢到我在老家的院子裏,我們一家人,太陽正在西沉,天色很漂亮,月球掛在東邊,還是以前樣子,是滿月。


    “忽然間星鬥快速轉移,天空也越來越暗,我們離太陽越來越遠,那種感覺很是窒息……我能感覺到身體正在遠離太陽,但太陽的引力依舊吸著我的魂兒。


    “那個滿月以極快的速度變小了,我看得很清楚,月球發動機從月表被剝離,僅僅用了兩秒,就從地球大氣劃過,然後飛向太陽!


    “那個夢讓我的情緒中充滿了不安和焦躁,白天晚上都一樣。”


    雖然地下城沒有白天和晚上。


    醫生長歎一聲,“崔旺先生,我能夠理解您的心情,自地球起航之後,很多病人都來過我這裏,現在,我們把這種類焦慮的病症,稱之為‘地球啟航困難症’。


    “是困難,就要克服的嘛!”


    “宋醫生,我也明白,可是這真的對我的工作造成了實質性的影響,能開些藥之類的嗎?”


    醫生搖搖頭,“這您是知道的,您目前的情況還沒有達到用藥的標準。”


    崔旺沮喪地低下頭,“我來這裏有幾次了,我就是沒有辦法……把現在的這些當成是‘正常’,每次看到天空,我就很焦躁,腦袋也遲鈍了。”


    “沒有人能把現在的境況當成是正常,我記得您是……這個什麽……老師?”


    “我是搞前沿理論物理的,現在大學教書。”


    “哦,對!抱歉。也有像您這樣的學者來過我這裏……”


    “我理解的,那您有什麽建議呢?我在工作上沒有辦法全身心的投入。”


    “我的建議是……希望您能夠自己調解,畢竟月球伴隨著整個人類文明直到2058年,親眼目睹月球坍縮,很多人都有精神萎靡的現象,這是正常的。


    “建議您換一換工作和生活環境,在現有可能的條件下。


    “哦,再過一個多月,地球就到近日點了,建議您去地麵上走走吧,咱不是常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相信以您非比尋常的理解能力,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崔旺聽了之後,將頭埋在兩手中撫搓著,悶氣長出。


    他還有一個妹妹,年僅八歲,父親在布設月球核彈的過程中犧牲,母親早些年因為輻射病,又堅持在工作崗位上,病重過世。


    他短暫想了一會,兩手一拍大腿,起身準備告辭,反正不給開藥。


    “宋醫生,謝謝了,我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的,您有什麽好的去處推薦給我嗎?”


    “人們現在搞複古了,故宮都要住人了,聽說還比較貴,其實一些好一點的四合院還是能住的,那裏老頭子可多了,跟他們說一下,或許會分一間給你的。”


    “行,謝謝您了。”


    “不客氣。”


    崔旺走到門口,宋醫生想起了什麽,把他叫住。


    “哦,等等!還有一件事,最近又搞什麽‘50年光明行動’,您可注意著點,別跟那些家夥扯上關係,煩人得很。”


    崔旺思索一陣,沒聽過這個東西,估計是某個活動組織,於是笑著點頭謝過,輕輕開門出去了。


    這裏是心理治療中心二院。


    他剛一出門,就有一個女人急匆匆衝了進去,狠狠撞過崔旺的肩膀。


    “哎呦!”


    他疼得一咧嘴,以為這個女人著急上廁所。


    女人並沒有道歉,進去將門關上,沒給崔旺留一點說話的空隙。


    走廊中坐著挺多人,有些麵容憔悴地靠在椅子上。


    崔旺路過幾人,聽到他們在小聲交流著。


    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對旁邊的人說:


    “憑什麽咱們的工程隊要給他們搞建設!!真鬧不明白國家領導是怎麽想的,咱們的還沒有弄明白呢!”


    “就是!歐洲那邊沒人了嗎?當時試驗機一號建造的時候,人家隻是口頭上給咱們加油!那頂什麽用?冷眼旁觀,最可恨了!”


    遠處有個人歇斯底裏。


    “不!!我不能相信我們要飛出去,我們會掉下去的!我們離開太陽,就會掉下去的!!!”


    “行了行了,兄弟,不要大聲喧嘩!快,麻煩你們把他帶進去。”


    崔旺看了那邊一眼,隻希望自己不要變成那樣,而後離開了二院診療接待部。


    在宏觀上看,太原地下城是扁長形的,這原因於當年大量開采煤礦,後來為了應對太陽危機,需要大量能源供應,這一片老早就被挖空了。


    太原行星發動機早一批建成,現在地下城周圍仍有很多地質空腔區,為了安全,政府做了很多擴建和修補工程。


    崔旺抬頭,看到了漫天的繁星,一閃一閃的。


    那其實那是工人們在修築城頂,發出的焊接火花。


    在地麵上看,就像是星星眨眼一般,還會消失,過一陣子,會再次閃耀。


    有些攝影師,喜歡對地下城“星空”進行全程記錄,曾經一個心形的“星座”登上了報紙。


    在崔旺的眼裏,那些固定的焊接點發生了轉移,全部勻速向著一邊落下,頓時間天旋地轉,失去了平衡。


    他急忙找了一個座位,扶著坐了下來。


    幾個人從他身前經過,一個個走進了診療接待部大門,隻有一個人停在了他的麵前。


    “哎?老崔?”


    崔旺應聲抬頭,是他老同學老張,這人明明大學學的物理係,結果畢業沒兩年就到政府機關工作了,一天到晚忙的很。


    “哦,老張啊,你怎麽過來了?地球啟航困難症?”


    “啊?”老張與崔旺並排坐了下來,“不不不,我是陪我大姐過來的,我外甥有點幽閉恐懼,過來看看。”


    “幽閉?”


    現在不似以前,每個人的生活居住麵積都是固定的,不大了,也小不了,成人孩子都一樣。


    “那你呢?”老張輕輕拍了拍崔旺的後背,“你是怎麽迴事啊?”


    “地球啟航困難症。”


    “怎麽個意思?”


    “其實就是人們換了一個生活環境,對這個生活環境感到不適應,導致的心理上或者生理上的種種問題。”


    老張覺得老崔不至於有這方麵問題,他可是太原大學物理係的一名教師,總不應該有這種症狀。


    地球被推動,這事情在人類曆史上多酷啊,搞物理的一個個都應該興奮到發瘋才對。


    他不解地問:“你怎麽會有的呢?你可是位才華橫溢的物理學家啊!不應該吧……”


    “老張,你可別取笑我了,物理學家怎麽了?還才華橫溢?唉……我知道我有點悲觀。”


    老張知道他悲觀的原因,拍了拍他的肩,“太空電梯啊?咋還記得這麽死呢……”


    “沒辦法忘記唄……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慘的一次。


    “那時候,我母親身上全是血,別人的血,當時脫離纜繩的電梯轎廂掉下來,我可看著呢!地上都能砸出一個兩百多米的大坑!但是廂體沒什麽事,裏麵的人……”


    老張覺得話題太沉,崔旺還是老樣子,總是讓氣氛變得奇怪而悲沉。


    “得,行了行了,咱打住!你呀,還是應該多走動走動,成天在悶在屋裏頭胡思亂想,那怎麽能行?”


    老張看了看崔旺愁苦的表情,換了個話題,說:“你是太原本地的吧,從出生到現在?”


    “是啊,怎麽了?”


    “會說太原話嗎?”


    “我就會幾句了,我父親和爺爺交流的時候,常常用太原話,我爺爺講得地道,罵人帶勁,平時說的話,感覺不太正經。怎麽問這個?”


    “就在你們大學,好像是曆史與文化學院,現在正請一堆老頭子錄音呢。”


    崔旺來了點精神,麵色好了許多,“錄音?”


    “對,隻要方言說的地道,說的標準,要錄好多的,字詞句一個都能落下,工作量驚人!


    “不過呢,年輕人肯定效率高,但他們基本也就會幾句,這事還得找上了年紀的人。


    “不僅僅是你們大學,咱們各大地下城都在搞這個,不僅僅方言,還有少數民族的語言和文字,都得弄的,反正隻要是咱們土地上的,一個也落不下!”


    崔旺聽完,想明白了其中的用意,“這倒是,再過幾十年上百年,沒準方言就消失了,未雨綢繆挺好。”


    老張突然變了一副嚴肅而神秘的樣子,說:“以後啊,孩子們還要上方言課啦……”


    崔旺明白老張的意思,他在擔心崔璨的學習情況。


    “沒事的,方言對於那丫頭來說,沒什麽問題,不過這個課的考試成績,應該不會列入升學總分吧?”


    “不一定,現在可不是咱們那個時候了,孩子們要比以前承擔的多了,我可有消息,孩子們的教育年限要縮短了,很多課業都變成大學的選修了。”


    “是嗎?有文件了?”


    老張身子後仰,“現在還沒下來呢,不過有幾個地下城的教育部門已經開始施行了,五年小學,兩年初中,兩年高中,大學還是四年。


    “現在都要能力和技術,別的都得靠邊站,話來說來說去,一共就倆個字,技術!你看看天上那些工人,身懷絕技啊人家。”


    老張話沒說完,被他大姐打斷了,“張洋!快到咱們了。”


    “呀,老崔,我得進去了,咱們有時間聚一聚。”


    “沒問題。”


    告別了老張,崔旺獨自在座椅上坐了一會,迴憶著學生時代的艱辛。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是時候去接妹妹放學了。


    手表上麵顯示:2061年04月05日,24h製—18:01


    在學校門口,已經有很多的家長等在這裏了,基本都是騎著電動自行車。


    這種自行車後座兩旁可以各掛一個折疊的小電動自行車,看需求,主要還是供孩子們使用。


    崔旺隔著馬路,在校門口對麵站著,將車子靠在樹上,等著妹妹出現在校門口。


    等的時間有點長,他望著路燈投下的樹影發呆。


    他在想母親,在想父親,最後的時候,他們到底在想著什麽?想的是使命和責任,還是他和妹妹。


    他試圖想明白這件事,但每一次都不會有結果。


    “旺旺,老爸要上太空啦,情況緊急!不多說了,我要對你們說的話,早就寫好了,在你妹妹的衣服口袋中,照顧好妹妹,我會很快迴來的!”


    “哥哥!”


    正當崔旺愣神,崔璨已經站在他身前了,昂著頭叫了他一聲,嚇得他渾身一哆嗦。


    “哥哥,你怎麽啦?工作上被罵了?”


    “今天我有半天假,聽誰的罵?上車,咱們迴家!”


    崔璨跨坐在後座,抓著扶手。


    車子起步,她說:“我今天有外號啦,哥哥,你猜猜他們叫我什麽?”


    “啊?你的外號,應該叫……小胖子嗎?”


    “不是!!他們叫我‘亮晶晶’!”


    聽到“亮晶晶”這三個字,崔旺不自覺想起了加速旋轉的星空,極速變小落下的月亮,還有離開月麵飛出去的月球發動機,月塵進入大氣之後,全都變成了一個個太空電梯的轎廂砸落在地上。


    他急忙刹住車子,後輪製動,在地上劃出痕跡。


    “哎呀,怎麽啦呀?!”


    崔旺想要掩蓋聲音上的顫抖,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商店,對妹妹說:“你想吃什麽,去買點吧。”


    “yeah!!謝謝佛祖!!”


    崔璨興衝衝下車,搶在幾個學生前麵跑進了店中。


    崔旺捏著兩個太陽穴,不斷擠壓揉動,他現在不能看天上的那些工人,不然還會難受的。


    過了一陣子。


    他聽到妹妹說笑的聲音漸漸靠近,立刻揉了揉眼睛,裝作困倦。


    “陳老師,你來你來,看!這是我哥哥!一位封建物理學博士,嘻嘻……”


    崔璨的臉上又是驕傲,又是譏諷,還帶著期待神色對崔旺遞眼色。


    崔旺一聽說他,抬頭查看,崔璨的旁邊站著一個膚色較黑的女人。


    “哦,是崔璨的哥哥呀,你好,我是崔璨的老師,陳嬌。”


    崔旺見對方伸出了手,禮貌地上前握了握。


    “你好你好,陳老師,我叫崔旺,這……是崔璨在學校不乖嗎?”


    陳嬌立刻否認,“沒有沒有,崔璨的學習成績很好,在數學方麵很有天賦,哦,我是她的數學老師,我想她一定是受了你的影響。”


    崔旺笑著看了一眼妹妹,說:“還行,這都是她自己的本事,當然也多虧了陳老師,以後還得麻煩您多費些心思了。”


    陳嬌客氣地笑著,說:“應該的,還有就是……我想問您,您是專業是什麽?”


    “比較前沿的理論物理,主要是搞反物質的。”


    “反物質!真厲害啊……”


    “現在的物理學界有了行星發動機,就不再像半個世紀前那麽的關注反物質了。”


    “哦,對了,您提醒我了,我提前跟您說一下,下一次近日點,天氣迴暖的時候,教育部門組織學生去登山。”


    崔旺點點頭,登山可以啊,地下城中就有山,種滿了植被。


    “這個登山,不是山脈,而是行星發動機。”


    “登行星發動機!?那熱輻射……”


    “您誤會了,不是運行中的行星發動機,而是正在建造中的行星發動機,為期十天到半個月的地表外出,得孩子的監護人同意,並且陪同。”


    崔旺看了一眼揪著陳老師衣角的妹妹,知道這次確實是一次寶貴的外出機會,等行星發動機建好運行之後,就沒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他立刻作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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