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偷人!我叫你偷人!看我今日打不死你!”


    遠處傳來一陣老婦的叫罵聲,遙遙瞧見幾人正在湊熱鬧。曾不悔也跟著走上前,才看清那是一個老太婆正拿著掃帚打自家的媳婦。不知是不是因婆家打罵的緣由,竟沒給那小娘子鞋穿,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那小娘子衣不蔽體,好不羞憤。在中州,倘若有婦人打赤足,亦或是衣著不當上街,是要被當成妓女欺負的。


    那小娘子長得倒是俊俏極了,一眼望去,尤其是那一雙細嫩白皙的赤足與纖細的腳踝,其上還掛著明晃晃的腕飾——即便她在地上掙紮躲閃好不狼狽,那腕飾叮叮咚咚,也是十足地賞心悅目了。因此身旁一眾看客裏,有人說三道四,有人卻是專程來看這小娘子乍泄春光,卻無一人想要製止這場鬧劇。


    曾不悔隻是稍作停留,卻背起米袋繼續前行。


    “聽說啊,這玉家男人打仗未歸,這玉小娘子啊耐不住寂寞,背著那玉家老太婆偷漢子,沒成想有了身孕,一來二去藏不住了,這才教那老太婆好一通收拾!”


    曾不悔腳步慢了些,轉了轉頭,卻沒能找到聲音來源。


    “誒唷,造孽啊...這老太婆也是可憐,唯一的兒子死在外頭,這家裏又是雞飛狗跳。聽說這玉家小娘子還給他們生了個不會走路的胖娃娃,如今一老一小,日子可是難過喲...”


    “聽說這迴出去打仗的都沒信了...可憐喲......”


    “誒你看你看,那玉家小娘子好像落紅了!”


    “嗨喲,怕不是要出人命咯......”


    ......


    曾不悔想了想,終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搖了搖頭,便要前行趕路。


    他不能讓如今的平靜被任何物事打破。


    “施主哥哥。”


    一隻小手拉了拉曾不悔的衣角,曾不悔低頭一看,才發現對方是個光腦袋的小沙彌。不知為何,他總覺這小沙彌有些麵熟。


    “阿彌陀佛,若是再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似是得到某種暗示,曾不悔忽然醒悟,撥開人群衝了上去。


    “——說不說?說不說?!我打死你這小淫婦!”


    那小娘子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偏偏一聲不吭,隻是垂著頭,宛如一個將要碎裂的瓷娃娃。老婦看著她這副模樣,似乎更是可恨,手下也漸漸失了輕重。


    “說!你那奸夫到底是誰?!不說,老太婆我今日就打死你!”


    老婦高高揚起掃帚,將要落下。


    “老婆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曾不悔一把攥住那老婦手腕,說來也怪,他那手腕竟如鋼如鐵,那老婦腕骨當即“哢嚓”一聲,軟了下去。那老婦“誒唷誒唷”地痛唿,登時將掃帚一鬆。


    曾不悔也悻悻鬆手,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何時有這等力氣了?


    “你是誰家的小子?怎麽淨多管閑事?!”老婦怒叱一聲,揉著腕骨,狠狠瞪著他。


    曾不悔訥訥道:“我是城北周家的...”


    那老婦罵道:“周家的混賬小兒,你爹沒教你規矩麽?我家的家務事,難道也用得著你這小子來操心?!”


    “可是老婆婆,這小娘子雖有錯,卻罪不至死,就算她殺人,也該交給官府處理。您這麽打,怕是要將她打死了...”曾不悔一麵說著,一麵解下衣服披在那玉小娘子身上,不意與對方目光相撞,那玉小娘子確是個美人,鳳眼輕挑,淚光盈盈,我見猶憐。


    “多謝公子。”她輕輕開口,聲音細細柔柔,捂著肚子,痛唿連連,更是聽得旁人骨頭都酥了一半。


    “不必多言,我帶你去醫館!”人命關天,曾不悔將她背起,也不管旁人如何指點,匆忙離開。


    ......


    “相公,這位玉小娘子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曾不悔握著愛妻的手,一旁稚子好奇探頭。


    “爹爹娘親,她怎麽了?”


    “念書去,小孩子家家的,別亂問!”曾不悔輕叱一聲,那稚子嚇得連忙跑遠。


    曾不悔不覺摸了摸臉,臉上光滑平整,沒什麽可怖的疤痕,他卻無端生出方才是自己的兇相將對方嚇跑的錯覺。


    “那孩子如何了?”


    “大夫說還算及時,是保住了。”美婦宛然一笑,“相公,人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聽說這玉小娘子身世可憐,丈夫戰死,她孤兒寡母的,卻被婆婆欺侮。她還和我說啊,說這婆婆是故意汙蔑她,竟想將她賣到青樓討錢,這才有了那一出。相公救了她,可真是大英雄!”


    曾不悔撓了撓頭,赧然道:“娘子,你可別誇我,我要不好意思了。”


    美婦拉過他的手,柔聲道:“相公又謙虛了。從檀兒嫁給相公,相公帶著檀兒從鄉下搬到城裏,又憑本事謀了營生,如今我們一家人不但能過上好日子,還能不時接濟爹爹與娘親,相公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檀兒嫁給相公,真是三世修來的福分!”


    曾不悔被這一通柔情蜜語誇得飄飄然,正欲與愛妻親昵一番,門外卻傳來一陣唿喊。


    “是曾大哥麽!老大派我來問你,那秋家要的米幾時送到呀?”


    曾不悔一拍腦門,卻想起這一茬,連忙應下便匆匆離去。好在城中民風淳樸,那兩袋大米依舊落在原地,人群已然散去,隻留下地上點點血跡。


    “秋家,秋家...”他口中念叨著,便接著向城西走去,不知為何,這條路確是越走越疲乏,仿佛怎麽也走不到盡頭似的。


    困乏之間,曾不悔猛地抬首一看,麵前又是那小沙彌。隻見他正含笑而立,默然指著某個方向。


    曾不悔順勢看去,那秋家的牌匾正掛在宅前,他當即鬆了一口氣。


    原來又是這小沙彌替他指了路。


    院門大敞,院中繁華爛漫。有一女子正撲著蝴蝶,她笑容滿麵,奔來走去,似是不知疲倦。


    “唉,秋家的閨女什麽都好,可惜得了瘋病,要不啊,也不會嫁不出去咯...”


    一過路老婦在曾不悔身旁歎息道。


    “瘋病?”曾不悔疑道。


    “可不是瘋病麽?自從他們家搬來這裏,她整日裏嚷著自己要成仙,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的邪?唉...造孽啊!”


    老婦說罷,便兀自行遠。


    正當此時,隻聽“誒唷——”一聲,那女子腳下一滑,曾不悔當即接住她,卻也終於讓他瞧清了對方正臉。


    “娘子...?”


    “不...不是娘子。你認錯人了,是羽,我叫羽。”那女子笑著答道。


    曾不悔心中一震,這一笑,便更像了。他驚覺世上還有如此相似的麵龐,若不是知曉娘子正在家中等他,曾不悔幾乎要以為這是自家愛妻了。


    隻是剛才那話,卻好似在哪裏聽過。


    “天上白玉京,


    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


    結發受長生——”


    那自稱羽的女子唱著奇異的歌謠,那腔調卻不似永昭所有,倒像是什麽中州古調。


    “你喜歡這首歌嗎?”羽唱罷,衝他問道。


    “……”曾不悔一時語塞,卻沒答上來,他腦中迴旋著一些古怪的畫麵,似乎與麵前女子早就相識。隻是如今兩人相見而不相認,恐怕是自己又在發夢了吧?


    末了,他不答話,羽也不惱,隻是指著花海中挺立的花苞,對曾不悔說道:“娘親說,仙人在此種下一朵花,倘若我們吃下,就可以長生不老,羽化成仙。我啊,要替娘親完成她的心願,要把這裏變成桃源仙境,讓每個人都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


    曾不悔搖了搖頭,看來這姑娘真是瘋了。


    “姑娘,這是你家要的米,我給您放在這兒了。”不知為何,曾不悔不欲久留,隻想著快些離開這秋家宅院。


    “喏,就要開花了,你不看看嗎?”羽又指著那花骨朵說道。


    正當此時,曾不悔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生出異象。不過瞬息之間,那繁花便盡數枯敗,而那有如鶴立雞群的花苞迅速生長,開花,那花瓣愈發延展,仿佛其間藏著靈魂。


    與此同時,曾不悔耳畔又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湊近去看看吧?”


    “嚐一口吧...”


    “多香啊...”


    曾不悔欲要揮散腦海中那些奇怪的聲音,卻怎麽也抵擋不了眼前碩華的誘惑。羽輕盈一握,便將那朵花摘了下來。


    “你看,這就是能讓人長生的仙草。”


    曾不悔伸手接過,僅僅是那花香,便讓他心馳神往。


    “嚐嚐吧?”羽的笑意透著甜蜜與純真,仿佛多年前於田埂奔跑時向他迴望的那個少女臉上所展現的笑容。


    曾不悔情難自禁,欲要將其放入口中。


    “施主哥哥,不要吃。”


    又是那小沙彌,拉著曾不悔的衣袖,口中說著央求的話。


    “不要吃。若是吃了,就再也迴不了頭了。”


    曾不悔隻覺心中一凜,登時將那花枝拋遠。


    再抬頭時,那名叫羽的女子已然笑著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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