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渾渾噩噩,一路逃到了蘇魯拜。


    在西州這片土地上,蘇魯拜被喚為美人之庭。倒不是美人有多出眾,而是蘇魯拜誕於一片沙洲湖畔,湖名銀庭。夜色之下,湖泊嵌於大漠,月牙映射湖中,如美人倚於銀庭,故此得名——可如今卻成了蘇魯拜向鄰國進獻美人,以求平安的噱頭。


    不過這與陸離可沒關係。


    陸離原本沒有名字,陸氏夫婦向來喚他小陸。


    陸離還記得以前他總喜歡給那些羊起個名,什麽小柒,小八,小玖。


    不過陸姨娘從不許陸離這麽喚它們。


    陸姨娘說,羊都是要宰的,取了名,就有了念想。宰的時候,就要舍不得。


    現在想想,或許小陸也是他們養的一頭羊。


    於是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陸離。陸是為那可憐的陸氏夫婦留個念想,離是取背井離鄉之意。


    沒有人牽掛他,那他就自己牽掛。


    事實上,陸離也不知自己所屬為何。中州人因離群而唾罵他們,而西州人因戰爭而仇視他們。好在蘇魯拜王庭素來不在意什麽流民亂黨,子民就像王庭豢養的“羊群”,隻要王庭無恙,便是天下太平。


    在蘇魯拜的陸離又幹起了屠戶的老本行,為了做一隻合群的“羊”,他終於娶妻生子,安家落戶。


    妻子亦是中州邊陲避難而來的漢人。雖是啞女,卻勝在溫馴的好脾氣。一雙兒女懂事,小小年紀便懂得喚阿爹迴家吃飯。


    部族裏的老人來買肉,常說這位陸屠戶真是好福氣。


    “阿爹,讀書好無趣,念兒也想與你一起做生意。”


    大兒子念兒搖著陸離的袖子,乖巧撒嬌道。


    他蹲下身,看著才長到自己腰際的孩子笑道:


    “念兒乖,好好讀書。等念兒長到爹爹肩膀這麽高,爹爹就把家裏的生意都交給念兒,到時候念兒嫌煩都來不及。”


    他陸離沒有念過書,也不認字,但是知曉在這大漠之中,有個漢人的教書先生是多麽難得。那教書先生手把手教著念兒,用麥稈在地上畫了個“離”字。於是念兒迴到家,手把手教著陸離在沙地上寫下一個“離”字。


    這是陸離的名字。


    “先生說,離字屬火,就像阿爹一樣,雖為屠戶本業,卻樂善好施,古道俠腸,是有明德之德的人。”


    陸離失笑道:“什麽是明德之德啊?”


    念兒撓撓頭:“念兒也不懂。先生還沒講到這一卷呢...”


    陸離知道自己還是個中州人,總有一日,他的子孫還是會迴到中州那片土地上,去看他沒有看過的豪俠美人,金銀珍饈。


    “那就跟著先生多學,多看。念兒,你不想去先生的故鄉看看麽?”


    “念兒不想看先生的故鄉。爹爹與娘親在哪兒,念兒就在哪兒,這裏是念兒的故鄉,念兒永遠也不離開。”


    這倒是與陸離的本意相悖了。


    陸離隻得好言相勸道:“爹不趕你走。爹沒念過書,想跟著念兒學認字。念兒總要好好讀書,迴來教爹爹吧?”


    “好吧!爹爹可不要像念兒一樣打瞌睡哦!”孩子勉為其難地點頭,轉頭去逗尚在繈褓的幼妹,將小姑娘逗得咯咯而笑。


    屋中響起咚咚的敲碗聲,陸離知道,這是妻子將飯菜做好了。


    “娘親,今日吃什麽好吃的?”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當即被誘人的飯香勾去。


    清粥小菜,炊煙氤氳。


    他想,陸離這一生雖有憾事,卻也足夠圓滿。


    翌年,蘇魯拜沙盜肆虐,他進城買賣,不想卻被沙匪劫了家門。待他聞訊趕迴家中,部落早已化作一片廢墟。


    妻子不堪淩辱,自盡而亡。小兒奮起反抗,卻被雙雙剁成肉泥。


    自此,世上沒有陸屠戶,隻有盜寶團的歪嘴和尚。


    ......


    人們都說,歪嘴和尚此人,隻會用刀割喉,又快又狠,連同伴也不敢欺侮他,隻怕他趁夜一刀結果了自己。


    歪嘴和尚平日裏最好飲酒,每逢飲酒必配上一副羊下水。下水乃是肮髒之物,他卻吃得又香又甜。盜寶者對之嗤之以鼻,卻誰也不敢明說。


    歪嘴和尚沒有親人,之所以叫歪嘴和尚,因著他們劫掠之時,歪嘴和尚總是扮作瘋癲和尚的模樣,歪著一張嘴化緣。待主人放下戒心之時,再掐頸割喉,一刀斃命。血花四濺,殘忍非常。同伴每每抱怨,這歪嘴和尚將活人當作畜生,比他們還滅絕人性。


    但這歪嘴和尚倒能成事,又不貪財,也不好色,姑且不與他計較。


    彼時的盜寶團燒殺搶掠,百姓聞之色變,卻總有人鋌而走險,想與盜寶團做生意。有人聽說蘇魯拜王庭有一寶物,藏著禪宗無上妙法,竟引得中州高僧遠道而來。


    於是盜寶團起了貪念,想趁此機會大賺一筆。


    盜寶團不知道寶物為何,紛紛商議著如何下手。


    他們不知道,但歪嘴和尚知道,因為假和尚遇上了真和尚。


    中州的高僧西行傳道,王庭欣然設宴,百僧聚首,聆聽佛音。


    歪嘴和尚本是為那寶物而來。他沒想到這寶物得來如此輕易,卻隻將它裹進闊袖中,周遭都是僧侶,不可能有人獨獨盯上他。


    歪嘴和尚混入群僧之中,卻被那位坐於頂首的老和尚遠遠看見。


    老和尚問道,你為何一直盯著我看?


    歪嘴和尚隨口說道,是聽高僧講學太入迷,走了神。


    ——其實他隻是一直盯著老和尚的眼睛。那雙眼睛溫涼而寧靜,如同他從前養的羊。


    老和尚又問,方才講經,你可有惑?


    歪嘴和尚自然什麽也沒聽到,遂答道,神遊良久,已然忘了。恐與我佛無緣。


    老和尚遂笑,好極,諸僧皆細心聽學,生怕忘記。你卻反其道而行,生怕記得。得此無我之境,此乃機緣。


    眾僧還道是高僧婉言斥責,於是衝歪嘴和尚投來不善的目光。


    歪嘴和尚卻不惱,隻問道,何謂機緣?


    老和尚問他,你見過曇花麽?


    歪嘴和尚搖頭。


    於是老和尚自顧自地與眾僧講起曇花。


    傳聞世上有一種花,千年開花。花開一瞬,刹那芳華,是為曇花。


    眾人驚歎,世間竟有如此仙草奇葩?


    老和尚解釋道,實則曇花本不會開花,有一日狂風大作,韋陀菩薩路過搭救,曇花幸免於難。而後曇花為再見恩人,曆經一千年抽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終於等得花期,遂尋韋陀,以了前緣。隻是韋陀一心向佛,任憑曇花苦苦哀求,他卻始終垂目不見。最後,曇花耗盡修為,凋謝殆盡,換得了韋陀的一滴眼淚。


    眾人不解。隻有歪嘴和尚聽得凝神。


    老和尚又道,正所謂曇花一現,隻為韋陀。驚鴻一瞥,刹那永恆。世間機緣,正如這刹那芳華,轉瞬即逝。譬如今日有幸在此講經,或許便能有人迷途知返,終生受益。既是吾之刹那,亦是他之永恆。


    歪嘴和尚跟著落下一滴淚。


    老和尚問道,你為何而落淚?


    歪嘴和尚答道,曇花已逝,悔之晚矣。


    老和尚搖頭笑道,未見曇花,何來晚矣?


    歪嘴和尚又落下一滴淚,隨即跪拜道,得見曇花,此生無憾。


    老和尚笑了笑,卻又緘口不言。


    歪嘴和尚忍不住又問道,既是刹那,亦是永恆。禪師又為何吝於我等觀見?


    老和尚搖頭歎道,既是永恆,亦是刹那。機緣已逝,你若想知道,便來中州尋我吧。


    於是歪嘴和尚便真的洗手不幹。為妨盜寶團殺人滅口,他卻將眾賊垂涎已久的蘇魯拜王庭的寶物一並帶去,遠赴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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