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亂屍,烤魚,酒壇。


    這四個物事,曾不悔以為隻會在夢裏同時看到。


    因此待他迷迷糊糊從雪堆裏爬起來,正看見自己與一扶桑人的屍首麵貼著麵,眼對著眼,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道:


    “般若紫陽!你也忒過分了!見過殺人不眨眼的,沒見過你這樣不講道理不分敵友的!”


    “曾施主,容小僧提醒你一句。若是喊得太大聲,再將賊人招來,小僧也無計可施了。”


    般若紫陽坐在石頭上細嚼慢咽,迎風獨酌,頗為風雅。


    倘若忽略他是個和尚的話。


    “你受傷了?”


    曾不悔敏銳捕捉到了一絲血腥味。他知曉這和尚動手從來都是殺人不見血,倘若有血腥味,那定然是他自己的血。


    般若紫陽飲下一口,淡淡道:“遇上那些藥商,與他們交了手。所幸也聽到一些事。”


    “受傷就不要浪費酒了。”曾不悔看著他手中酒壇,不覺咽了咽口水,一麵叫罵,一麵卻伸手抱過另一壇酒,“說來,你不是不會喝酒麽?你這騙子。”


    般若紫陽若無其事地晃了晃手中酒壇。


    “誰說酒壇就一定要裝酒了?”


    他神色清明,並無半點酒意。曾不悔可算看出來了,那壇子裏裝的是水。他手臂一僵,心中幾個起落,噎了半天,終於怒道:


    “你耍我?!”


    般若紫陽笑道:“不過曾施主這壇乃是真酒。”


    曾不悔冷笑:“你當我是傻的?還會上你的當?”


    般若紫陽搖頭歎息:“唉...小僧我可是尋了半個觀音鎮,才找到一家還未打烊的酒家,好不容易才帶迴來一壇酒。既然曾施主不領情,那這酒還是留給有緣人吧......”


    他話音未落,曾不悔卻已將那酒壇拍開,酒香四溢,確是好酒。


    “少廢話了。我就是那有緣人,今日這酒,非得我喝不可!”


    曾不悔豪飲一口,頓唿幾聲痛快。


    “——好你個和尚,沒想到你說的如願,原來是去聽牆角。”


    “是也不是。”般若紫陽含笑搖頭,“一則,我們的幹糧分完了,總要去尋些吃的。二則,小僧察覺有這些人來生亂,總也要避人耳目。”


    曾不悔了然道:“原來你是去料理他們,我說你怎麽走得這麽急。”


    般若紫陽堅持道:“並非料理,而是度化。”


    “唉,那不都一個意思?”曾不悔飲得佳釀,心情甚好,也不與他計較,隻揶揄道,“要我說,你當著那群迂腐和尚的麵,也敢出來破戒買酒,真有你的!若教他們知道你又買酒,又聽牆角,又殺...不,度化了這些人,還在這佛門清修之地烤魚,指不定將你罵個狗血淋頭!”


    般若紫陽倒是麵不改色:“嗬嗬,小僧聽說中州人有句話,叫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那就有勞曾施主替小僧隱瞞一二了。”


    “你!”曾不悔一口酒噎在喉中,怒極反笑,“虧我方才還憂心你的安危。看來是我多慮了,你這和尚,非但武功路數邪門,就連心也是一等一的黑!”


    “無妨。在心黑這方麵,小僧以為,還是比不上那話本子裏的仙島商隊。”


    般若紫陽自顧自地說著,似乎沒注意曾不悔那正欲奪魚的手。


    “至少小僧再餓,也不會...”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搶。”


    曾不悔煩躁不已,想著那商隊雲雲,登時失去食欲。


    般若紫陽隻笑不語。


    半晌,曾不悔正色道:“說說看,你都查到什麽了?以你的輕功,怎麽會被他們察覺?”


    般若紫陽笑道:“唉...說來可是話長。有一個好消息,有一個壞消息,不知——”


    “少廢話,先說壞消息。”


    “嗬嗬,好,那就長話短說。”般若紫陽拂了拂衣擺褶皺,曾不悔不禁想,他雖是一介雲水遊僧,可總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上,與他家的殿下別無二致。


    那是印在骨子裏的養尊處優,是自己這等邊關長大的鄉巴佬決計趕不上的。


    是了,他是雲水閑僧,亦是扶桑王儲。這一地的扶桑刺客,終於令曾不悔想起他的身份。


    “——先說結果吧。這藥商所販的草藥,正與小僧所擔憂的赤丸如出一轍。”


    “那就糟了。”曾不悔心中一凜,當即想起方才廟中之事,遂與般若紫陽言明,末了,他推測道,“照你的說法,那這赤丸也好,仙藥也罷,早就在民間傳開了...”


    兩人都明白冰山一角的道理,如今隻是零星個案,就已經危及性命。倘若任由這仙藥在永昭流傳開來,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般若紫陽頷首道:“這是其一。其二,這隊藥商此行目的,是為將這草藥運往皇宮進獻。不過他們之所以在觀音鎮停泊,是想與此處一個名叫歪嘴和尚的人做筆買賣。”


    “又是歪嘴和尚?他當真在觀音鎮?”曾不悔聽著直皺眉,“歪嘴和尚為何要買這仙藥?”


    般若紫陽搖頭:“這便不得而知了。不過就目前的狀況而言,小僧以為,他要這批藥亦是拿來害人。須知仙藥成癮,如今百姓也好,僧人也罷,皆被困於城中。若是歪嘴和尚想借此發財,不出一月,這觀音鎮便會成為下一個赤丸禍地。”


    曾不悔扼腕怒斥:“豈有此理,天子腳下他也敢如此作亂?”


    般若卻紫陽反問道:“你說的天子,是那位因著血月與葉家之亂,就去求妙法寺的僧人為他供佛齋天,以祈國運的永昭皇帝麽?”


    “這...”曾不悔一噎,無從辯駁。


    末了,般若紫陽接著道:“容小僧提醒你,這仙藥,可是要運進宮去的。曾施主不妨猜猜,這樁生意,究竟是哪位貴人的手筆?”


    曾不悔暗忖片刻,想起在閩安曾打過照麵的賀遠山。若他所料不錯,這仙藥恐怕還真出自宮中。若非皇帝授意,便是謝京華自作主張,假公謀私。隻是十惡司分工明確,這些爭權攘利的營生,曾不悔卻不曾涉足,因此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不知殿下可是曉得此事,又有如何打算。


    “和尚,你說這仙藥若是傳開,有應對之法麽?”


    事已至此,隻得想想之後的打算了。


    “有。”般若紫陽笑了笑。


    “你已經想到法子了?”曾不悔驚喜道。


    “所謂辦法,先前小僧就已經說過了。”般若紫陽念了句佛偈,卻垂眸默然。


    曾不悔卻也跟著沉默。


    所謂辦法,不過是將已染藥的和藥的源頭統統扼殺罷了。


    可是說來容易,永昭之大,又如何能盡數查明?如今連那仙藥的源頭都不知曉,若是任由他們進宮,永昭豈不是大難臨頭?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猛地灌了幾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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