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總覺著,自她醒來之後,好像一切都有什麽為之變化。


    就比如此時,麵前有三人,有滿桌佳肴,可卻還有一雙筷子總將菜夾至自己碗中。


    即便是替自己夾菜,對方卻也一聲不吭,麵冷如鐵。


    於是她隻得默然埋頭吃飯。


    ——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心虛什麽。


    蘇決明看了一眼她麵前堆積如山的飯菜,不著痕跡地撇了撇嘴。


    “決明,是不合胃口麽?”


    老者似乎對這小徒孫頗為上心,見他有什麽小動作,當即關心問道。


    “不是的,師祖手藝好極...決明隻是飽了。”


    蘇決明不敢怠慢,連忙答話。


    老者落目於少年麵前的碗,那碗中顯然還餘半數飯菜。


    “是麽...我還道是這飯菜做得差了。既如此,那你便去休息吧。”


    “是。”


    蘇決明行了一禮,如蒙大赦般地告罪離去。


    “——景明,你怎麽不吃?”


    老者話鋒一轉,頗為威嚴地看向自己的愛徒。


    顧見春目光一凝,繼而答道:


    “迴稟師父,景明不餓。”


    “哦......”老者垂眸思忖片刻,“既然不餓,那就去挑一桶水來。”


    “是。”


    顧見春當即落筷起身,轉頭而去。


    “......”


    夜來黛眉一挑,看著這頗為奇詭的氣氛,一時有些啞然。她知曉老者有話與她說,這才將兩人支開。


    “小湄,若是不合胃口,就不必吃了。”


    “小湄沒有這麽覺得。”


    夜來莞然,即便再不合胃口,倘若一個兩個都不吃,老者定會發怒吧?


    “哼...都怪你那好師兄,昨夜將我在後山埋的酒全都挖出來倒了。”誰知老者卻怒而拍案,“我今日怒極,手下沒個輕重,這才將山椒多放了些。”


    “——興許確是有些辛辣了,想不到我的徒弟吃不得辣,我的徒孫也吃不得辣!我原本也不慣吃辣,隻是到了琅州,人人喜好吃辣,我也就入鄉隨俗......”


    老者接下來說什麽,夜來已然聽不到了。她隻在意老者方才所說的兩件事。


    其一,昨夜師兄將所有酒都倒了。


    其二,方才他為自己夾菜,是不是已經想到什麽?


    “沒想到小湄生於永州,竟也如此能忍辣。”老者今日卻是頗為多話,這一來二去,又將目光投向她。


    “師父。”


    夜來抿了抿唇,終於忍不住將其話音打斷。


    “其實......”


    老者赧然一笑:“下迴我會做好些,省得最後隻有小湄留在這兒陪我吃......”


    她蹙了蹙眉,於桌下攥緊手指。


    “——其實小湄已經嚐不出味道了。”


    言罷,她垂眸看向麵前的飯菜,目光沉沉。


    是了,從那日醒時,那男子做與她的一桌好菜,到昨夜的藥湯,再到今日的午飯。


    別說是辣,她甚至隻能期盼那埋藏多年的陳釀能予她一絲慰藉。


    “哦...是麽?”老者靜默片刻,隻是寬慰般地笑了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很早。”


    她搖了搖頭,忍不住閉目。


    老者溫和問道:“那為何不告訴我呢?是怕我擔心麽?”


    “是......”她方想點頭,卻為門邊倏然出現的青色身影驚了一驚。


    ——他不是...去挑水了麽?


    “若真怕別人擔心,就不要做會讓人擔心的事情。”


    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麵色隱於陰影之中,令她看不清晰。


    “小湄,若不是今日的飯菜,你是不是打算將自己的狀況一直瞞下去?就像那天你發現自己忽然看不見了一樣?”


    “......”


    夜來下意識搖了搖頭。他果然是用那夾菜為名試探自己,這麽想來,興許昨夜喝藥之時,他便已經若有所覺。


    ——竟一時著了他的道。


    對方繼續咄咄逼人——


    “如今師父也在,那你就當著師父的麵,告訴我,你為何要瞞著我們?你明知道這樣除了讓我們擔心,沒有任何意義不是麽?”


    “有的...”夜來緩慢而輕微地搖頭道,“有意義的。至少...你們無需為我擔心。況且我本就沒有告訴你們的打算。”


    “——我自己的狀況我自然知曉。赤蟒之毒,兼之寒毒,如今它們每日都在我體內打架。哦...就像我們那天一樣。”


    她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顯然,這笑意令人驚心動魄。


    “你說得對,若是我自己沒有生欲,便沒人救得了我。所以...與其擔心,不如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麽,好麽?”


    “你......”


    顧見春攥了攥拳,這怒火最終卻無的放矢。


    “唉......隻是吃飯而已,何必如此劍拔弩張?”


    兩相僵持之下,老者忽然開口。


    “嚐不出味兒正好,近日還有諸多藥湯要喝。既然嚐不出苦,那便多喝幾副吧?”


    夜來忍不住無奈一笑。


    “我說師父...您就放過我吧?”


    “不行!”老者甕聲甕氣地佯怒道,“這小子就是因為你,昨日毀了我的酒窖。冤有頭債有主,如今也該輪到你來償還我的喪酒之痛!”


    “不行!”誰知一旁的顧見春卻更是怒道,“師父,誰讓您給師妹喝酒的?再者說,就算要怨,也該怨徒兒目無尊長,肆意妄為。毀壞師父酒窖,全是徒兒一人之過,與師妹有什麽關係?”


    “逆徒!逆徒!”老者顯然是為他昨夜痛失酒窖而不忿,惱怒半晌,終於憋出一句話來,“當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為師叫板了?!你去挑水,不挑個十桶...不,二十桶水,不準迴來吃飯!”


    “師父,水池的水已夠我們用到來年。即便再挑水,也無處可存了。”顧見春麵色如常,隻是淡聲說道,“還有,您做的飯菜我都會做。若是沒有我的晚飯,我可以自己做,不會餓著的。”


    “你...你!!!”


    老者捶胸頓足,此時指著顧見春吹胡子瞪眼,饒是說不出一句話。


    “噗......”


    看著這一老一少的無稽之辯,一旁的夜來終於忍不住莞爾一笑,兩人不禁齊齊看向她,直將她看得一愣。


    “看我作甚?你們繼續。”


    她顯然有作壁上觀的潛質,此時更是端著一杯茶,在一旁乘閑而坐。


    日光微斜,雪色更豔。


    ——若是時間能一直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


    夜來看著麵前一桶熱氣騰騰的烏色湯水,麵上有些為難。


    “一定要這樣麽?”


    “......”對方沉默須臾,答道,“你若不想,我去與師父說。”


    隻是那聲音之中比之平日,顯然多了一絲赧然。


    “不是...”夜來抱著衣服,寸縷未著。即便她此時與對方隔著門扉與屏風,她依舊感到些許羞赧。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要站在門口?”


    生怕對方誤會,她當即補充道:“我自己可以。我都長這麽大了,就算再虛弱,也不至於連沐浴都要人看著吧?況且...師父說男女有別,雖說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如今成人,也多少應當...”


    她聲音愈發低下去,若非顧見春有習武之人的耳力,恐怕還真聽不分明。


    而如今,他卻有些惱恨自己耳力太好,以至於除了那說話聲以外,還有那衣物摩挲聲,赤足而行的腳步聲,對方撥弄水麵的水花聲,還有因著暖霧略顯厚重的唿吸聲......也讓他盡數聽了個分明。


    “應當什麽?”


    顧見春聽到自己開口問道。


    “應當...”夜來頓了頓,卻不知這話該怎麽接下去。她總不能說,如今長大成人,即便他是君子,也應當明白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的道理吧?


    她不禁有些氣急,什麽納不納履,正不正冠?對方可是......夜來暗笑自己多心。


    “沒什麽。”她滯了滯,故作冷然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在這守著了。若是有什麽事,我會喊師父來的。”


    顧見春無奈,聽這話的意思,她是將自己當作什麽仆人勞役了麽?


    “小湄,師父說,這藥湯性烈,若是泡久了,恐會頭暈,況且他也是第一次嚐試這藥方。為防你有什麽不適,叫我務必守在這裏。你便安心沐浴,我不會......”


    他方想說不會如何,卻一個激靈,從那昏昏然中清醒了過來。


    ——這不是不打自招麽?


    他旋即改口道:“有事喚我便好。”


    他倚著窗欞,閉目凝神。


    ——師父這是交給他一個何等為難的差事?


    不過彼時老者卻是一臉理所當然:“你不去,難不成要為師去?還是說,讓決明那孩子去?”


    聞言,他當即搖搖頭。


    ——師父說的不錯。除了他,也沒有人能接這差事了。


    對方未曾迴話。半晌,顧見春聽見那布料落地的聲響,還有水花濺落的聲響。


    “小湄,水冷了麽?”


    他輕咳一聲,不覺問道。


    夜來看著麵前的藥湯,心中猶豫。


    ——倘若真昏過去了,自己這般形狀,又如何能讓對方來救她?


    “要不你還是去歇息吧,我當真不會如何。”她穩了穩心神,循循善誘道,“所謂君子不立於危牆。如今你站在這裏,我...我總是有些害怕。”


    “害怕?怕什麽?”顧見春聞言一愣。


    她倏然一轉情態,幽幽說道:“畢竟...小女子弱不勝衣,生性怯懦,顧少俠威武雄壯,蓋世無雙。即便是要殺了小女子,小女子也毫無還手之力啊......”


    “小湄,你...”顧見春唿吸一滯,聽著那嬌言軟語,隻覺心潮湧動,不能自持。他自然知曉,對方有意自降身段,定然留有後著。


    ——他當然舍不得殺了她......


    ——隻是......


    他努力將目光落在院中的積雪之上,以求那月白覆雪能令他如擂鼓般的心緒平複下來。


    “小女子並非不信顧少俠,隻是如此風花雪月之夜,唯小女子與顧少俠兩人,卻難免不會落人話柄.....”


    “小女子知道,顧少俠少年英雄,胸襟坦蕩,行事磊落,向來是個正人君子。但是人言可畏,無論如何,小女子也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讓顧少俠難堪啊......”


    “既然顧少俠已有家室,小女子自然不應與顧少俠......”


    顧見春正待對方將腹中招數出盡,誰知卻不意聽到些隻言片語,直將他思緒打亂。


    “什麽?什麽家室?”


    夜來眨了眨眼,似是有調笑之意。


    “難道顧少俠也是那等始亂終棄,見異思遷之徒?小女子瞧著可不像啊......”


    她卻還拿腔拿調,恍若他們在無緣山重逢之時。


    隻是顧見春卻一時情急,轉頭追問道:


    “小湄,你在說什麽?”


    “我說顧少俠,聽小女子一聲勸,既然拜了堂,就算是成親。即便你不認,那滿堂的賓客可都是看在眼裏的......”


    此時顧見春也顧不得什麽嬌言軟語了,他甚至自對方那柔弱的語調之中聽出一絲慍怒。


    他猛然想到一個可能。


    “小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嗬嗬...”隻聽對方嬌笑一聲,這笑意溫軟如紅,驚心動魄,“顧少俠這是...敢做不敢當?”


    “我怎麽會不敢當?未有之事,你要我如何承認?”顧見春情急不已,對方淨是與他打著機鋒,卻叫他辨不清她的真實意圖。原本隻是玩笑,如今卻漸有當真之意。


    “小湄,你聽我說,我雖然與趙姑娘充當了大婚當日的新人,卻未曾拜堂,也並無男女之情,更無有什麽家室之說!”


    “我才不信呢——”那玉臂似是揚起一道水花,隻聽她閑閑而笑,“顧少俠分明穿著喜服,又怎麽不是拜堂成親,怎麽不是喜結連理?事到如今,顧少俠還要騙我這軟弱無依的小女子麽......”


    “小湄,我沒有騙你。你要我怎麽說才肯信呢?!”


    他急切萬分,手下沒輕重,竟沒留神,將那門扉一推而開。


    “砰——”


    隔著一道屏風,少女轉頭與他對視。


    良久,他麵色漲紅,有些艱難地憋出一句話來。


    “小湄,你信我......”


    少女閉了閉眼,遂深吸了一口氣。


    “我信。我信還不成麽?”


    須臾,她微笑道:


    “你......”


    “滾啊——”


    一聲怒叱劃破寂夜,倦鳥撲簌驚飛。


    蘇決明揉了揉惺忪睡眼,終於換了個姿勢,再度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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