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歌台暖響,他被蒙著眼,循著身前之人的指引,緩緩走過熟悉無比的長廊。千迴百轉,一步一趨。那領路者並未開口,他也就安靜乖覺,不曾出一語。


    “到了,進去吧。”似是走了一段很長的路,領路者示意他抬腳跨過門檻,一陣若有似無的暖霧拂麵,葉染衣才終於明白,原來這裏是榮華宮的暖池。


    領路者將人送到,便服了服身子,無聲離去。而葉染衣卻敏銳地覺出麵前似乎還有一人,即便目光被遮,他也能感受到對方輕慢的唿吸。


    一隻手忽然拂過他的麵頰,柔若無骨。


    葉染衣唿吸一滯,隻覺冷香撲鼻,世間卻沒什麽比麵前這隻手更為冰涼的了。


    “殿下。”


    對方不語,葉染衣卻早已憑借這股氣息明白麵前之人是誰。他們自小便一起長大,不論殿下用了什麽香料,都難以遮住她身上那一絲幽幽冷香。奈何麵上覆著綢帶,此時此刻,他卻無法憑借察言觀色揣測對方的心跡。


    “殿下?”葉染衣心中有些不安,遲遲沒有聽到對方迴應,還道是這位喜怒莫測的小帝姬又生出些什麽怒火。


    隻是,若得知了自己與那對兄妹正在籌謀的事情,恐怕也難保不會發怒吧......


    那隻柔荑緩緩撫摸葉染衣的臉龐,拂過他那斑白的兩鬢,似是想要將他的發絲與眉眼牢牢記住。


    “染衣,你又走神了。”半晌,這沉默良久的小帝姬終於開口,隻是話音之間仍舊聽不出喜怒。


    “殿下恕罪。”


    葉染衣忙不迭地想要稽首告罪,卻不意落入了一個溫溫軟軟的懷抱之中——對方竟雙臂一展,將他合圍抱緊,雖然對於葉染衣來說,這般力氣並不算什麽,但他知道,這已經是這個嬌小羸弱的少女能予以他的最用力的擁抱了。


    他遲疑著伸手,想將對方推卻。


    “染衣,別動。就讓我這樣抱一會兒,就一會兒,可好?”身前的少女卻不願遂他的意,緊緊攬著他,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抱緊一塊浮木。


    葉染衣聞言,懸於半空的手臂卻緩緩放下。


    “染衣,你還好麽?染衣......”少女將麵龐緊貼在他的胸口,似是想從那心跳聲中聽出什麽端倪。隻是葉染衣卻隻能愣愣地站著,直到胸前的衣襟傳來一陣濡濕之感。


    “殿下,屬下很好。”


    他張了張口,略微疲憊地說出這句話。


    實則自他被軟禁以來,每一日都會夢到這暖池之境。他想向麵前的少女問很多事,想問她自己的身子究竟怎麽了,想問她為什麽要對付葉家,想問她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想問她為什麽要無端將自己關起來......隻是臨到麵前,他卻一句也問不出了。


    殿下就是殿下,從小到大,父親都教導他要聽殿下的話,所以即便殿下做什麽,他都沒有道理去質問於她。


    “染衣,你一定在怪我吧?怪我沒有將一切告訴你。”少女似是終於收拾好那紛亂的心緒,抬起頭,定定望著他。


    “屬下不敢。”葉染衣恭順垂首道。


    “對不起,染衣,是我不好。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我好後悔那時候替你做了決定,也好後悔把你變成這個樣子......”


    葉染衣能感覺到少女的緊張,她的十指深深陷於自己的雙臂上,雖不算疼痛,但足以看出她的無措。


    “殿下,這不是你的錯。”葉染衣搖了搖頭。事到如今,再去說什麽對錯,也無濟於事了,“殿下,你的手很涼。”


    隔著衣物,卻也能感到那雙手的冰冷。如今已是寒冬,又方才下過一場雪,若不是殿下病了,那便是她又不好好添衣保暖了。


    那雙手忽地一顫,卻畏縮迴去。


    “是麽?對不起,嚇到你了吧?”


    葉染衣不必看,卻也能想到少女那委屈的眸子。他知曉對方總是這樣,不論做了什麽錯事,卻總記得自己的美豔與動人,故此不忘用一雙楚楚可憐的淚眼相逼,最後逼得他妥協服軟。於是他再也難捱心意,一把將其雙手握住。


    “殿下,我......”


    隻是話到嘴邊,卻有一陣暖風拂麵,身旁正是熱氣繚繞的暖池。


    這一切如此熟悉,就如同那日泉水熾熱,香汗淋漓,少女那如骨附蛆的嬌唇,還有赤誠相待的肌膚之親。


    他與她始於此,難道今夜,卻要終於此了麽?


    不......


    至少...


    至少在離別之前,一定要問出口。


    至少讓他知道,他並非隻是做了一場纏綿悱惻的夢。


    “殿下!那天......”


    “嗯。”誰知對方卻搶過話頭,將手指從他掌心中劃出,還沒等葉染衣為之悵然,少女卻忽而將他麵前的綢帶解開。一陣不甚刺目的光亮終於侵入他的雙目,叫他看清了麵前日思夜想的身影。


    那嬌豔如合歡花的少女正仰頭注視著他,明眸似水,雙頰酡紅。她綿軟豔麗的朱唇一開一闔,說出的話幾乎令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那天,我們情難自禁,共度春宵。”


    “——染衣,我對你的心意,你不明白麽?”


    ......


    “朕的意思,秋姑娘是不明白麽?”


    九光華燭,匝席羅管,紅蠟朱衣,雲屏爐暖。唯有那冠絕帝都的三絕之首一襲水色長裙,位列中庭,便好似鶴立雞群,與這片極盡奢靡的華宴格格不入。


    氣氛凝滯,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皆暗暗打量著這膽敢與那九五之尊對峙的風塵女子。


    “君上說笑了,奴家一介風塵女子,怎好玷汙這皇宮椒房端麗之所?”


    永昭帝身旁佇立的無名抬眼相望,細看之下,這女子的眉眼,倒真有幾分昔日趙皇後的影子。更為致命的是,她們都一樣執拗,一樣冰潔,即便是麵對這九州共主,永昭至尊,卻也不見半點懼色。也難怪君上會冒著有辱天威的忌諱,邀請這名為秋盈盈的女子入主後宮。


    無名忽然想到,方才在殿中看到的那兩個女子,也一如趙皇後那般眉眼相似……


    不過話說迴來,永昭帝竟要將一個妓子封為皇後。若今夜之事傳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場之人此時心中皆在暗自後悔,後悔今日前來赴宴——難保他們的君上不會為了這名女子,將他們盡數斬殺。


    “這天下,乃是朕的天下。”永昭帝卻並無半點醉意,那雙老眼不見渾濁,“若是朕封你為後,從今往後,誰也不會記得你曾經是誰,隻知道你是永昭的皇後,母儀天下,萬民朝拜,難道不好麽?”


    眾人聞言,心頭一涼。若是這番話乃是君上本意,那他們如今可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世間隻有一種人能徹底忘記前塵往事,那便是死人。以君上這日漸昏聵暴戾的脾性,保不齊當真能做出這種事!


    秋盈盈薄唇輕抿,方想說些什麽,那尊榮無上的永昭帝卻忽然擺了擺手,示意笙鼓繼續演奏。


    “嗬嗬...朕同秋姑娘開個玩笑罷了。”


    眾人連忙鬆了一口氣。


    “是華兒孝順,今夜特意邀秋姑娘在此獻曲,朕怎好辜負了華兒一片心意?秋姑娘,請吧。”


    秋盈盈依言起身,衝著永昭帝微微頷首:


    “不知君上想聽什麽曲兒?”


    ......


    “君上他真是這麽說的?”


    宮苑深處,老仆替那穿著單薄的貴妃娘娘披了件大氅,而後者卻緊緊握著佛珠,目眥欲裂。


    “這麽多年了,他當真不將本宮放在眼裏!”


    金嬤嬤歎了一口氣:“......娘娘,既然您如此心焦,為何不在宴上當麵與那妓子為難,卻要在此咽下這口惡氣呢?”


    “哼,畢竟還是多年情分一場,本宮能有什麽氣?”柔貴妃憤然啐道,“本宮好心想他活得久些,誰承想他竟一門心地作踐自己,本宮可是巴不得他死咯......”


    “娘娘謹言!”金嬤嬤連忙驚唿,左右探看。好在殿前無人,也沒給誰偷聽了去。


    “不妨事,該收拾的本宮已經收拾完了。”柔貴妃抬起鳳眸,輕瞥了一眼金嬤嬤,“自我兒走後,這宮中上上下下啊,本宮都清算過了。留在身邊的,也就你們幾個。本宮沒那個能耐,幫不了我兒什麽,總歸不能給他再添什麽亂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金嬤嬤眼皮一抖,連忙諂笑道:“娘娘英明,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是不該留太多人。”


    “嗬。”柔貴妃攏了攏耳鬢的碎發,輕笑一聲。隻是這笑卻透著寒氣,令這晴雪夜裏又冷上幾分。


    “啟稟娘娘——”殿外的小宮仆尖著嗓子稟報,金嬤嬤聞言,踏著碎步離去,半晌,她卻又麵露難色地折返。


    “娘娘......”


    “走吧。”


    誰知這柔貴妃卻已然貼好了珠花,此時正對著銅鏡抿唇添朱。


    “娘娘,您怎的知曉......”金嬤嬤張了張嘴,不禁啞然。


    “哼,我知曉他的脾氣,他又如何不知曉我的脾氣?”柔貴妃冷哼一聲,極盡嘲弄,“我這宮中的女主人不去,他這出戲,又怎好唱了全套?”


    ......


    待貴妃娘娘的玉輦落定之時,這台上正一舞終了,眾美四散告退。而那一身燦黃的永昭帝正端著酒杯,滿麵陶醉之色。


    “貴妃娘娘駕到——”


    生怕這夜宴不夠熱鬧,那小宮仆更是尖著嗓子大喊一聲,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柔貴妃的身上。


    “柔微來了。”永昭帝老眼迸出一道精光,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似是將身旁位置空了出來。那些個新晉的年輕妃嬪在後急紅了眼,紛紛攪著手帕,銀牙暗咬。


    這江柔微真是好命,都這麽些年了,再怎麽是個美人,也早已人老珠黃了才是,還能讓君上青睞有加,莫不是給君上下了什麽迷魂湯?!


    誰知那柔貴妃卻絲毫不願買賬,楚腰款款,蓮步輕慢,卻徑自坐在了嬪妃席間,可算是讓眾人見識了一把這冷美人的氣性。


    此時永昭帝身旁那處空位,卻顯出幾分滑稽來。


    說是滑稽,誰又敢開口嘲笑呢?此時滿座無不是左右相顧,你一言我一語,裝作沒有看見這出鬧劇伊始。可那鬧劇正中的永昭帝卻並未將喜怒形於色,隻是老神在在地撐著腮,看著那台上飛舞的水袖與曼妙的美人。


    “唱到哪兒了?”柔貴妃自身旁喚來一個宮妃,隨口問道。


    “迴貴妃娘娘的話,秋姑娘還未曾開嗓。”


    柔貴妃隨意應了一句,擺弄起手中佛珠冷笑道:


    “喲,見著本宮不唱,見著君上也不唱,難不成,這是專程給帝姬殿下唱?”


    那宮妃眼見著貴妃娘娘冷了臉,還道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一張小臉嚇的煞白,我見猶憐。


    眾人方才放下的心卻又懸起。今夜柔妃娘娘一反常態,竟上來就如此唇槍舌劍,針鋒相對,看樣子聽曲兒是假,有備而來才是真。


    “娘娘且稍安勿躁,這秋姑娘啊,是去準備準備。”一旁的另一妃嬪年輕氣盛,還以為是這位貴妃娘娘特意前來爭風吃醋,遂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添了把火。


    “哼。”誰知柔貴妃卻不理會她,隻哼了一聲,便轉目去看那台上光景。這可把這主動搭話的妃嬪臊了個徹底,一時間臉色忽青忽白。旁人見狀,紛紛投來諷笑的目光,似是嘲笑她熱臉貼了冷屁股,討不得好。


    也是,這柔妃娘娘連君上的麵子都不顧,遑論這宮裏的新人?


    “還沒好麽?”歌舞過了一遍又一遍,可這說好了要唱曲兒的人卻遲遲不見蹤影,即便是食色如永昭帝這般老餮,卻也難免失了耐心。


    無名垂首道:“老奴去看看。”他方起身,那台前卻傳來腳步“嗒嗒”之聲,暗處款步走來一人。


    “敢問諸位,可有會唱這《廣寒仙》的?”


    一道有如鶯歌泉泠的聲音響起,正是那帝都歌絕,秋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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