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覆雪,風拂雲煙。


    一片皚皚白雪之中,一雙形同枯槁的手青筋畢露,手的主人正努力彎下腰,自早已凍結的深溪邊以木桶取水。


    老人抬頭看了看天色,正是月上梢頭之時。他挑起扁擔,在這在山間躑躅前行,山風拂過細雪,那積雪飛揚,如霧如煙,直叫人眼前繚亂一片。


    “——思行!”


    老人忽然聽到有誰在叫他——那是橫亙了將近一個甲子的聲音,當然,這聲音的主人應當早已作古,而老人自然也不會認為這聲音是真實的。


    “——三弟!你看你,又貪玩了。”


    老人忍不住迴頭望去。放眼之處,皆是鬆林雲海,白雪皚皚,絲毫不曾有半點人跡。


    即便是唯一的徒兒,也早已被他打發下山。


    這裏本該如此。


    “——李大哥,你就是太慣著他!我弟弟可是方圓十裏有名的潑皮頑猴,可得好好看著才行!”


    老人笑了笑,現在不會有任何人來管他,他也與那個潑皮頑猴相去甚遠了。


    “——宋思行,你敢騙本小姐的感情?!你別動!我看你今天往哪裏跑!”


    老人駐足片刻,努力迴想片刻,隻可惜連這聲音主人的形貌都忘了個幹淨。似乎旁邊正是一棵不高不矮的老鬆,便將它當作這人的形貌吧?


    這裏有這麽多鬆樹,即便是把這輩子遇到的所有人都當作它們,恐怕也用不完。


    鬆樹總會活得久些。


    這樣很好。


    事實上,循環往複,每一日都是如此過活。


    鬆林重重,不知不覺間,老人已將水挑上了山。


    他眉目間無波無瀾,隻是將那桶中之水倒入池中——果不其然,一方水池不堪其負,“嘩”地一聲,水溢了出來。實則池中原先蓄了水,這水乃是徒兒臨行前替他準備的,隻他一人,來年春天也用不完。


    不過若是不做些什麽,恐怕也無甚可做。


    譬如挑水。


    譬如劈柴。


    老人望了一眼院中堆積如山的柴木。


    他努力給自己找些做活計的緣由。


    即便在旁人看來,這本是無足輕重。


    老人無言,轉身準備離去。


    誰知那池外積水早已凝結成冰,老人一個不慎,竟腳底一滑,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老人卻不避不閃,直直倒仰栽落。


    電光石火之間,一陣微風拂過,老人再一睜眼,自己的手肘已被人穩穩握在其間。


    見到來人,老人卻毫不意外。


    “你來了。”


    來人似是才迴過神來,確認對方穩住身形,這才收迴手,微微歎了一口氣。


    “師父,您當真是老了。”


    ......


    帝都此夜,又是一輪晴雪之月。


    三日之期,頃刻而至。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白影如飛,正踢著羽毽的白衣少女靈巧穿梭於枯枝之間。她這羽毽,卻隻有自個兒能接住——別人的羽毽都是於地上接踢,她這獨門的輕功“孤鴻踏雪”,卻堪可令她在任何地方接住這毽子。毽子飛揚不斷,倒真如同一隻曼妙靈動的小雀。


    屋門半掩,屋中之人卻不如她這般瀟灑恣意。


    “唉......”


    “——啊,第一百一十四!”慕靈犀停下腳上動作,佇立於枝頭。一攤雪正正落在地上,在她腳畔砸出一朵小花。


    “你已經歎了第一百一十四次氣了!哥,有那麽緊張嗎?!”


    慕小樓搖了搖頭,沉吟道:“不是。我隻是覺得,殿下好像有古怪。”


    “怎麽個怪法?”


    “今晨我去求見,她竟想起問我葉大哥如何了?還有,她還問我,那秋姑娘今日會來麽?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殿下說話變得顛三倒四,不像是多清醒。不僅如此,還莫名其妙放鬆了對你我的戒備,簡直就像是有意要促成此事。”


    “興許是她思慮過重,積勞成疾,所以有些沒睡醒吧?誒呀,這都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了,我們馬上就……”


    “謹言。”慕小樓使了個眼色當即止住她的話音。慕靈犀吐了吐舌頭,點頭示意了然。


    慕小樓衝著慕靈犀招手:“誒,小妹,你下來,哥有話要問你。”


    “什麽啊?神神秘秘的......”慕靈犀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從枝頭躍下。


    慕小樓湊近了些,看了看左右,低聲問道:“你知道哥向來不大懂女孩的心思。你與殿下都是女子,你說說看......殿下她...對葉哥,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慕小樓咬了咬牙,一鼓作氣終於將話憋了出來。誰知他看向胞妹,卻發覺對方正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


    “咦——哥,你臉好紅啊?”慕靈犀將手掌貼在他額前,又比了比自己的臉頰,“沒發熱啊,怎麽這麽紅?”


    “去去去!”慕小樓惱羞成怒,一把拂開她的手,“我是想認真請教你的。你說公主殿下從小與葉哥一起長大,難道當真如此心狠,這般情誼說不要就不要了?”


    “怎麽了,哥,難不成你還想給他們牽紅線啊?”慕靈犀撇了撇嘴,“我是不懂葉哥,也不懂殿下。我隻知道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就不會將他困住的。諾,就像我輕功好,我就最討厭那種將我手腳捆住,還不放我走的大惡人!大混蛋!簡直壞透了......”


    這前半句倒是引得慕小樓深思不已,隻是聽到後半段,即便在這男女之事上遲鈍如他,也聽出了幾分不對勁來。


    “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還不是那個混蛋景明!哼!要不是他......”話說一半,慕靈犀忽然憋紅了臉,不知該說什麽。果不其然,慕小樓連忙關切問道:


    “景明?那是誰?他欺負你了?!你怎麽不告訴哥?”


    他如此說著,怒上心頭,竟一腳將身旁樹根都踏斷。


    “誒——壯士且慢!且慢!”慕靈犀一把抱住對方胳膊,替他順著氣,醞釀半晌,終於小心翼翼地說道,“其實...這個人你是認識的......”


    “誰?”


    “就是...就是那個誰......”


    “那個誰?”


    慕靈犀咽了咽口水,幹笑道:“就是那個...江...江...江夜來!”


    最後三個字,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什麽?!!!”


    鳥雀爭相四散逃離,生怕晚一步就要被這聲驚唿震斷翅膀。


    積雪撲簌簌地落下。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總之,我對她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就是這樣。”慕靈犀好不容易穩住了自家兄長的身形,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那就好......”慕小樓鬆了一口氣,近來事務繁忙,對自家小妹確是不比從前上心了,也難怪連她遭了這等欺負都未曾耳聞,“乖,不氣了不氣了,哥已經幫你教訓過她了......”


    “什麽時候?”慕靈犀驚而問道。


    “也算是教訓吧......”慕小樓便一五一十將此前在無緣山算計於那紫衣少女的其中細節都說與她聽。


    “哼,算她走運。”慕靈犀難得聽到那不可一世的江夜來吃癟,嘴角微翹,“不過哥,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我們明明能做朋友,還一定要打打殺殺,爭個你死我活的呢?”


    慕小樓一怔,隨口答道:“這倒是沒想過。靈犀覺得呢?”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慕靈犀踢了踢腳邊雪堆,“不過我覺得,也許這也並非我們和她的本意。我們啊,什麽時候能順從本心地活著,才算真正活過一迴吧?”


    慕小樓笑著揉了揉她的發頂:“靈犀出了一趟遠門,倒是漲了不少見識。”


    “明明是哥你一直把我當作小孩子!”慕靈犀不滿地噘嘴道,“總在師父麵前說我的壞話!”


    “哥那是為你好。若不如此,你早就變成師父那樣的小老太婆了。”


    “好啊!強詞奪理,看我不收拾你!”


    “啪”地一聲,雪團在對方臉上炸開。


    “哈哈哈哈哈!”


    少女那純然的嬉笑聲在院中迴蕩,暫且衝淡了這漫長等待的壓抑之感。


    ......


    “今日進宮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惹得君上都關切幾句?還派了這麽多人迎接?”


    年輕宮人跟在長得望不盡邊際的列隊之中,與旁者竊竊私語。


    君上年事愈高,愈貪女色,這倒不算什麽宮中隱秘。隻是今日去那民間煙花之地接來的所謂“貴客”,卻能為她擺出這樣的陣仗,著實是令人平添幾分遐想,據說比起當年柔妃娘娘歸家省親,都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唉,少問,多看!”年長些的宮人板著個臉,擺出一副端和謙卑的模樣。年輕宮人顯然不甚服氣,抬目偷偷瞄了一眼身前的轎子。那暖轎極盡奢華,繁花行簷,瓊珠簪梁,絲羅掩欞,流蘇戲窗。借著紅爐青燈,重重紗幕之後隱隱透出一美人的剪影。美人正斜臥於軟榻之上,纖纖玉手柔弱無骨,卻好似在擺弄什麽,奈何燭火搖搖曳曳,他怎麽也看不分明。正當年輕宮人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細些時,一旁的年長宮人卻忽然一巴掌唿到他頭上。


    “誒唷——”年輕宮人嚇了一跳,險些驚唿出聲。幸虧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何處做著什麽事,才及時地捂住嘴,不至於落得個殿前失儀的名聲。而這一小小的插曲,自然也並未驚動這一列有序緩行的長隊。


    “不要命了?!叫你多看,不是看癡了的看!”年長宮人壓低嗓音,厲聲叱道。


    “哦......”年輕宮人捂著頭,心間不免委屈。


    據說這轎上坐的美人,竟是風塵中人。風塵中人,說得好聽點,那是名冠京城的歌絕,說得難聽點,那就是個歌唱得好聽些的妓子。


    一個妓子,有什麽值得君上青睞的?


    老宮人斂眉垂目,老神在在。


    “今宵設宴,規模宏大,規矩繁多,稍有不慎,惹得貴人們不悅,可是要掉腦袋的!小子,給我聽好了,仔細你的嘴巴!”


    “知道了知道了。”年輕宮人忙不迭地點點頭,惜命這一點,在宮中之人,總是能無師自通。


    誰知這邊剛滿口應承,那邊卻忽然響起“咚——”地一聲,這一聲可是不得了,直將那軟轎列成的隊伍驚了一驚。


    細聽之下,這一道驚響,原來是鍾聲。


    眾人窸窸窣窣,不愧是宮中訓練有素的列隊,隻是紛亂了一瞬,便有序地停下步伐,各自待命。


    “冷香,怎麽了?”


    隨即,一道有如清弦妙管般驚為天人的嗓音自軟轎上響起。一時間聞者隻覺香風拂麵,骨頭都酥了一半。正所謂月華送迤邐,飛鶯渡花影,個中滋味,好不銷魂。


    年輕宮人不由咂舌,心中不免對這軟榻上的美人更添幾分好奇。


    軟轎之旁,一清麗可人的粉衫婢子三步並兩步跑到了列隊之前,不多時,迴來乖巧答道:


    “迴秋姑娘的話,前麵乃是貴妃娘娘的尊駕。”


    眾人一聽,登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貴妃娘娘,這皇宮之中,哪個還敢稱自己是貴妃娘娘,自然是那位冷美人柔貴妃了。在宮中,自然是位分大的主事。據說這“秋姑娘”,隻不過是君上請入宮中為夜宴獻唱的“客人”,如何能抵得過貴妃娘娘?這下可好,貴妃娘娘親自來迎...看來這位坊間而來的“野花”,今夜恐怕是送不到君上麵前了。


    “貴妃娘娘尊駕親臨,奴家惶恐。”


    哪知列隊之人正懸著一顆心,那軟轎之上的美人卻主動開口,不見半分驚懼。


    眾人不免歎息,看來是這位主兒還沒拎清局勢,都忘了見禮為何物。這麽一想,便更為這薄命的美人而唏噓。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對麵的玉輦上傳來一道冷冽而不失威儀的聲音,令熟悉這聲音的人都不由地打了個寒顫。這玉輦上坐著的,確是貴妃娘娘沒錯。


    “前日裏,聽聞妙音閣中傳出一曲天籟,其後歌韻遍於帝都,廣為傳唱。所過之處,無不感念秋姑娘有凰鳥之喉,芙蓉之姿。今日得聞,果然不同凡響。”


    眾人心中一緊,暗暗於左右交換眼色。這凰鳥,這月仙,可不是什麽好形容。難道柔妃娘娘是想捧殺這位美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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