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男人似是接收到了某種信號,瞬而答應道:“拓兒真孝順,都聽拓兒的。”


    “我......”蘇決明退了退,卻被那茶客一把抵住後背。


    “好,各退一步。就你了,你去看看。”


    “——記得,要好,好,地,看。”


    “阿明,去看看吧。”顧見春似乎也察覺出其中不對,衝他頷首道,“若是有什麽不對,叫我便是。”


    “那好吧。”蘇決明隻得認命,這無疑是當下最為合適的解法。他一把挑開簾幕走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正是一張木榻,木榻周遭為棉帳重重掩映,似是怕見了風。對於尋常人家來說,倒也不失為一種保暖的法子。


    棉帳厚重,其間正掠出一人若有若無的唿吸聲。


    蘇決明思忖片刻,開口道:“我是大夫,若是你怕生人,可將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


    簾幕後的人未曾說話,隻是探出一隻素白的手。


    蘇決明怔了怔,又想到對方常年帶病,應當也不需做活,這模樣倒也說得過去。可能當真是生得不堪,所以才不願以貌示人吧?


    他將心頭一絲異樣壓下。


    “還好,寒症不至於侵入心脈。”待把脈之後,蘇決明在一旁寫方子,對方依舊不語。


    “不用擔心,有我師父在,我們不會讓你們有事的。”還道是對方害怕,蘇決明想了想,補充道。


    “咳......咳咳......”簾幕後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不知為何,蘇決明總覺得那咳嗽聲十分熟悉。他努力迴憶片刻,卻沒能想起什麽。


    “阿明?”顧見春在屋外喚了一聲,將蘇決明思緒打斷。


    “我沒事。”蘇決明不再停留,挑開簾幕走了出去。


    “如何?”那茶客不由分說地搶問道。


    “有一個病了的女人。我已經寫了方子,方子就在桌上。”蘇決明卻不理會他,對著顧見春說道,“師父,方才我那一招釘得準不準?還有沒有要改進的地方?”


    顧見春放下心來,依言揶揄道:“不準不準,還要再練練。以後真正實戰了,可有你受的。”


    “你就不能稍微誇我一句麽?”蘇決明薄怒道。


    “喝茶,喝茶。”顧見春指了指兩人落座處,示意他移步。


    眾人目光緊鎖在這一大一小兩個過客身上,茶客眯了眯眼,自知已經沒有什麽理由再硬闖,若是再輕舉妄動,恐怕就算這當師父的不說什麽,這做徒弟的也不會放過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隻得咽下這口氣,衝著一眾人使了個眼色。


    “走!”


    “噌噌——”刀具入鞘,一眾人嘩啦啦地如流水般起身,紛紛整頓行裝上路,冒雪前行,卻沒人敢多抱怨一句,顯然訓練有素。


    不多時,茶攤卻又恢複如常。冷冷清清,這山野之中,當真鮮有方才那般熱鬧的光景。


    “師父,我這出敲山震虎演得好不好?”蘇決明看著眾商客吃癟離去,還要冒著風雪,心中好不快意。


    “恐怕不是敲山震虎,而是空城計了。”顧見春苦笑著搖頭道,“以你的實力,最多與那首領模樣的人打個不分伯仲,若是他們所有人一起上來,你我也難敵眾手。”


    “是麽......”蘇決明撇了撇嘴,那獨眼男人卻帶著小兒湊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方才多謝兩位大俠解圍!”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那小兒見狀也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


    “大哥哥,謝謝你們!”


    顧見春撫了撫小孩的頭,溫聲道:“不謝。以後要好好學本事,保護好你爹娘。”


    “嗯!”小孩用力點點頭,崇拜地看向蘇決明,“我要像這位大哥哥一樣,學好多本領,保護爹爹!”


    “嗬,小鬼一個......”獨眼男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笑叱道。


    蘇決明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隻是看見這一對父子,忽然似是想起什麽,眼見著又低落下去。


    “大哥哥,你不高興麽?”小兒黑溜溜的眼珠一轉,隨即問道。


    蘇決明迴過神來,用飲茶掩飾自己的心緒。


    “沒有。”


    “方才也有個姐姐坐在這裏,表情與大哥哥一模一樣呢!”小兒脆生生地說道,“我就跑來問她怎麽了,她說她不高興呢!”


    “哦,是嗎?”蘇決明心不在焉地應道。


    小兒笑吟吟地點頭道:“嗯!那個姐姐穿著紫色的裙子,可好看啦!簡直就像是琅山上的神女一樣好看!”


    “你說什麽?”顧見春手下一頓,與蘇決明同時看向了小兒。


    “哦——我知道了,原來大俠哥哥喜歡神女呀!”小兒忽然癡癡一笑,語焉不詳。


    童言無忌,顧見春不禁窘然搖頭。


    “誰喜歡她!”蘇決明嗤笑一聲。


    “拓兒!別拿客人開玩笑!”


    獨眼男子聞聲,忙製止了小兒的行徑。


    隻是顧見春與少年對視一眼,追問道:“請問你說的那個紫色衣服的神女姐姐,去了什麽地方?”


    “神女姐姐當然是迴山上啦!”小兒拍手道,“不過神女姐姐說,迴山上之前,要去一趟琅州城咧!”


    “琅州城?她去那裏做什麽?”蘇決明狐疑道。


    “哈哈哈哈哈哈!大哥哥被騙啦!”小兒指著兩人大笑不止。獨眼男人見他愈發出格,遂一把拎起小兒的後領將他丟進了帷幕之後,衝兩人賠禮道:“小孩說話沒頭沒腦的,兩位見怪,見怪。”


    “不妨事。”顧見春擺手道,“不知方才這孩子所說的紫衣姑娘......”


    獨眼男子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含糊道:“剛才您也看了,這攤上人太多了,小人實在是不記得了......”


    對方如此說,兩人也再無辦法,隻得點頭稱是。


    “師父,你說會是她麽?”


    顧見春搖了搖頭,心中隱隱不安。


    “不知道。先前錯認一迴,興許已經惹上了個麻煩。如今倒是不敢斷言了......”


    蘇決明不忿道:“那瘋女人也太討厭了!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和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開!”


    “唉......也怪我們太莽撞了。”顧見春歎息道,“眼下好不容易將她甩脫,隻盼今後莫要再遇上了...”


    “哈哈哈,原來連你都會覺得頭痛。”蘇決明見狀,不禁嬉笑道。


    “好吧,又讓你看笑話了。”顧見春聳聳肩,話鋒一轉,“不過我想,我們還是去琅州城看看為好,萬一是真的呢?”


    “啊?”蘇決明一愣,有些沒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是說,我們還要去琅州城?”


    顧見春示意他附耳過來。


    兩人似是耳語片刻,蘇決明恍然大悟道:


    “好,我們就去琅州城!”


    ......


    目送二人騎馬離去的背影,直至它在雪地上成為一個微不可察的小黑點。暮色將至,獨眼男人在衣擺上淨了淨手,這才隔著簾幕,衝著屋中低聲道:


    “姑娘,他們走了。”


    “嗯。辛苦了。”


    一道平靜而清冽的女聲傳來。


    獨眼男人謙卑垂首,哪怕對方此時看不見他的動作。


    “姑娘哪裏的話,姑娘大恩大德,小人幾生幾世都難以為報。這點事,小人隻怕......”


    一隻素手驀然將簾幕挑開,將他的話音打斷。


    “都說了多少次了,不必那麽客氣。”紫衣女子冷著臉,沉聲製止對方無休止的恭謙之辭。


    “好咧,好咧...”獨眼男人憨笑一聲,撓了撓頭。


    “那些人,是什麽來頭?”


    “不知道。隻不過肯定不簡單,小人聽他們說到東風坊主,鏢局,又是去琅州城的東風酒家,恐怕啊,是藥坊的生意咧!”


    “藥坊?”紫衣女子蹙了蹙眉。


    獨眼男子點點頭:“姑娘許久不來滄琅二州地界,恐怕還不知道,近年來,滄州與琅州這些個做草藥生意的,都逃不開這個神秘藥坊。走貨,過賦,都得那傳聞中的東風坊主說了算呢。聽說啊,永州也有他們的勢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藥坊我不了解。但你說的東風酒家...東風......”紫衣女子思忖片刻問道,“倒是住過一家東風客棧,不知是不是你說的。”


    “嗨喲,那姑娘您可是命大......”獨眼男子笑道,“在鎮子裏,那可是個遠近聞名的黑店!專騙那些外地......”


    他說了一半,卻忽然訕笑收聲。


    “——姑娘您吉人自有天相,當真是菩薩保佑!”


    紫衣女子不搭理他,隻接著前話自言自語道:


    “原來早就和他們打過交道了,難怪方才那女人的聲音,我聽著耳熟。”


    何止耳熟,分明是那個東風客棧的老板娘的聲音。隻是對方似乎易了容,否則顧見春與蘇決明與她打過照麵,不至於此時認不出。


    “仔細那個藥坊的動向。以那女人的多疑,恐怕會再派人來探查,你們父子該換個地方做生意了。”


    獨眼男子連連點頭道:“是是......趕明兒我們就搬。”


    “爹爹,又要搬家嗎?”洛拓在一旁眨著眼問道。


    “是啊,這次我們去個暖和的地方!”獨眼男子將一旁的小兒抱在懷裏,原來他的雙臂並非羸弱無力,此時抱著兒子,顯然綽綽有餘,“拓兒,餓不餓,我們去吃飯咯!”


    他飛速湊到小兒耳畔說道:“快問問姐姐想吃什麽!”殊不知這番自作聰明的話,早已被紫衣女子聽了去,隻是她卻並未點破。


    “拓兒想和姐姐一起吃!”洛拓轉著眼珠,伶俐地咧嘴笑道,“姐姐好久不來看拓兒了!拓兒好想你!”


    看著這父子間親昵的舉動,紫衣女子難得自唇畔扯起一個笑容。


    “不了,姐姐還有事。下次...以後有機會,再陪拓兒一起吧?”


    “可是......”洛拓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哀求地看著女子,隻盼她改了主意。


    “拓兒,罷了。”獨眼男人及時拍了拍洛拓的頭,示意他不必強求。


    他轉而衝著紫衣女子溫聲道:


    “姑娘,馬已備好,一切都按照您吩咐的做了。”


    紫衣女子轉眸看了過來。


    “你的眼睛,還是看不見嗎?”


    “嗐,老毛病了。”獨眼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一隻眼睛換一條命,值了。這樣也好,看上去像茶攤小販那麽迴事。這些年淨是打打殺殺,小人早就已經煩了。”


    “抱歉。”紫衣女子沉默片刻,低聲道,“若不是我猶豫,也不會......”


    “姑娘可真是折煞小人。若不是姑娘出手,恐怕小人和拓兒都已經隨他娘去了。”獨眼男人忙不迭地迴道,“姑娘的恩情,小人唯恐......”


    “行了。”紫衣女子有些不耐,抿了抿唇,冷冷道,“哦......對了,若是你們走之前,他們迴來,你就說......”


    “姑娘放心,短時間內,他們迴不來了。”獨眼男子笑道。


    紫衣女子眼中這才有了些微瀾。


    “為什麽?”


    “小人在馬草中,加了點料......”


    ......


    與此同時,駿馬雙腿一軟,轟然跌坐在雪地上。


    蘇決明捂著鼻子,萬般難忍這熏天臭味。


    “喂!這就是你的計劃?!”


    “果然有問題。”顧見春立於一旁,氣定神閑道。


    “你明知道這茶攤有問題,怎麽還能中了對方的計?”蘇決明憤懣道,“這下好了,連唯一的一匹馬都用不了。現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看你怎麽追!”


    “非也非也,有時候將計就計,也是一種謀略。你不中招,便不知道對方如何出招。”顧見春彎唇笑了笑,“你不覺得,那孩子伶俐過頭了麽?”


    “哪個孩子?哦......你說那個拓兒?”蘇決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確是有些。”


    ——他自是不願承認自己被那名叫“拓兒”的小孩一通誇讚,險些找不著北了,怎可能再去去懷疑這個那個......


    顧見春點頭道:“方才我就覺得不太對了。你想想那孩子哭的時候,喊了什麽?”


    蘇決明細細思忖片刻,猶疑道:“好像是說......‘大俠救命,殺人了’?”


    “是啊,不覺得很奇怪麽?”


    蘇決明後知後覺地讚同道:“現在想來,是有點奇怪。且不說他怎麽知道你我是做什麽的,就是這殺人......我看那首領後來的反應,就算是真的忌憚我們,倒也不至於一上來就殺人吧?”


    “——所以...他是故意這麽說,引我們替他解圍?”


    “可能吧。”顧見春頷首道,“他對你本來並無親近之意,隻是後來不知怎的,又忽然對你連連誇讚,這一點也很可疑。”


    蘇決明登時怒不可遏:“他就不能是當真覺得我厲害,才崇拜我的麽?!”


    “你覺得呢?”顧見春不鹹不淡地把問題拋了迴來。


    “我......”蘇決明一噎,泄氣道,“好吧。你說......那孩子喊救命,是不是因著別的什麽原因?”


    “什麽原因?”


    “比如說,如果我們不出手,還是會有人死。所以那孩子才會喊——殺人了?”


    若不是帳中的人死,那便是帳外的人死......


    兩人沉默半晌,同時聯想到了一種可能。


    ——也許那孩子並非是想自救,而是想救帳外的商隊首領!


    蘇決明忽然抬頭道:“對了,我替那女人把脈,似乎也是寒症。等等......也?”


    “怎麽了?”顧見春不明所以問道。


    “寒症,寒症,我怎麽沒想到呢!”蘇決明一拍大腿,麵上更是惱怒。


    “——又被她騙了!”


    “被誰?”


    蘇決明猛地站起身。


    “快追!她肯定還在那個茶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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