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其實每一次都是真的。


    鮮血滴答滴答落在泥土上,濺起一朵朵妖冶芳菲。


    “白費力氣。”看著那以劍支著身體,勉強穩住身形的男人,對方歎息著搖頭,“事到如今,你還在堅持什麽?問劍山莊?宋家?整個武林?你隻是個無名小卒,何必為他們賣命?”


    他頓了頓,目光憐憫道:“況且,你想救的,也不過是一個血債累累的罪人。”


    顧見春將唇邊殷紅一抹,沉聲道:“你錯了。”


    他看著對方,一字一頓說道:“她不是罪人。”


    “嘖嘖...還有勁說話啊——”梅晏清歎息一聲,也不消再揮扇了,隻鬆鬆遞出兩根絲線,便將他雙肩釘在那絲網之中,叫他再不可動彈。


    顧見春悶哼一聲,強忍那穿透血肉的鈍痛,反而扶著劍穩住身形,迫使自己站了起來。那絲線遂著他的衣襟滑動,原本銀色無痕的纖纖細絲如今已然殷紅,墜下一滴一滴血珠。


    那是他的血。


    梅晏清惡意地笑道:“在不自量力這方麵,你們這同門倒是很像。”


    ——她?


    顧見春猛地抬頭看他,目光銳利。隻見對方忽而湊近,以隻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你不知道吧......那位大美人,可是擋了我二百三十七根銀絲。清本以為這兩百多根銀絲足以將她縛住,誰知她竟拚著經脈盡斷的風險,將它掙脫了......”


    ——掙脫?她是如何掙脫呢?以她的性子,恐怕一如那蛛網之上橫衝直撞的蝴蝶,定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吧?


    “唉,還是清大意了,不然怎麽也想不到她內力盡散,還用自己的身軀做了那千山暮雪陣的陣眼......”


    ——陣眼?他想起南宮孤舟說,那陣眼是要兵戈為續。她那血肉之軀,究竟是怎樣承下這霜毒之痛的?


    “明明庸懦,卻還偏要擋清的路,當真是勇氣可嘉的美人——”


    梅晏清話音未落,卻見對方一劍襲來,那劍勢淬礪如芒,唯獨缺了執劍之手。他登時將臉一側,隻是如此速度,那青色劍芒卻還是在他那豔麗端絕的麵龐之上劃開一道口子。


    劍鋒太快,那血還來不及湧出。


    他撫了撫傷處,看見指尖那一抹殷紅,眼中陰狠更甚。


    “嘖嘖嘖......這就沉不住氣了。”梅晏清笑著搖了搖頭,轉而望向那刺入旁地的寶劍,“連傍身的兵器都丟了...這下你要如何贏本門主?”


    “這呆子,在做什麽?!”趙青木心神駭然,在旁人眼中,他二人不知作何言談,那被困之人竟將佩劍都擲了出去。


    她自然認得,那是那棲梧山名叫“飛葉尋花”的絕技。


    隻是眼下他傷痕累累,那梅晏清又詭計多端,他究竟是怎麽想的?難不成指望這區區一招就能製敵?


    那宋夫人卻像是反應過來,忽而站起身大喝:“住手!”


    趙青木驚而迴首,還沒見到對方衣角,卻見那老人化作一道殘影,霎時間向那對峙兩人而去。隻是那宋夫人長杖方要近他二人身畔,卻覺一陣熱浪撲麵而來。她目眥欲裂,卻也頃刻止步,飛退了數十丈之遠。


    “咳咳......晚了。”隻聽一聲極其低微的迴應,那清雋麵容忽白忽紅,儼然是走火入魔之姿。隻是這一次,乃是他刻意為之。


    他渾身衣服像是遇到極炙極熱之物,紛紛卷曲盤旋,遠遠看著,就像炭火之中那將燃之紙。那周遭絲線便更是不堪自持,原本號稱水火不斷的銀絲,卻在他麵前如同貨真價實的蛛網,輕輕一揮,便隨風消散。


    他向前虛虛踏出一步,隻是這一步之下,卻有如風神助力,竟直接踏到那梅晏清之前。像是對方未及反應,又像是他這一步實在太過迅捷——此時腦中混沌,他並不想深究原因,見著那梅晏清怔愣,登時揮出一拳,伴隨那振聾發聵的虎嘯之聲,這一拳便是結結實實落在對方下頜。


    “砰——”地一聲,那梅晏清一時不察,便如此被打至數丈之遠,又是“轟”地一聲墜地,飛沙彌漫,狼狽不已。


    虎嘯風生。


    蘇決明遠遠看著,眼眶有些發酸。


    那是對方教他的第一種功夫。他說,這拳法能強身健體,叫自己日日練習。如今他自以為已經練了百八十遍,早已練得出神入化,便是叫他倒著打一遍,都不在話下。隻是今日再看到這熟悉的起手之勢,他卻忽覺自己那拳法有如天地一粟,豈敢與之相爭?


    隻見那赤色人影一閃,頃刻追至。


    梅晏清何曾落得如此境地,耳隧轟鳴,渾身疼痛欲裂。隻是不及他作何反應,將要站起身來,卻隻得將頭往旁邊一傾。


    “轟——”


    又是一聲猛虎長鳴,風聲唿嘯,一拳獵獵而來,正砸在方才他那頭顱所在。此時拳風揮過他臉頰,那鐵拳深陷岩地,竟生生為之砸出一道拳坑。


    梅晏清心中驚疑不定,他分明已經力竭,如今又是哪門子的力氣?隻是眼下情形容不得他遲疑,得了片刻喘息,他當即射出細絲無數,將那細絲緊緊縛在自己身前,一如化繭之蝶,堅韌無隙。隻是令他驚駭的是,那“繭”竟被一隻泛紅的大掌輕輕扯開,有如衣帛開裂之聲,卻在這般光景下,那不絕於耳的“呲呲”之聲,著實叫人嚇得神魂俱裂。


    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絲線並非是他徒手撕開,而是那灼熱內力生生使其焦曲失度,這才令他這引以為傲的絲陣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隨著那繭衣撕裂,他漸漸看見其後一雙赤紅無比的眼眸。


    那眸中無謂天地,無謂日月,隻有他這一小小人影。


    他自然無比熟悉,這是殺意。


    “瘋子......瘋子...”


    這倒是新奇了,平日隻有旁人如此喊他的份兒,今日卻叫他真正嚐到一迴這肝膽欲裂的滋味。隻是如今他自然無暇顧及旁的,隻想著如何脫身,眼見著那拳風又要襲來,他當即抓起身後兩宮徒,便將其擋在麵前。


    “哢嚓——”兩聲齊齊響起。堪堪血肉之軀,無甚防備,隻聽兩聲慘叫,那萬壽宮徒還不及反應,便駭然折了椎骨。那拳風卻還未停,直直揮向那梅晏清,他當機立斷,將兩人一鬆,向後退去。拳麵未至,拳風已到,梅晏清與他以掌相對,隻聽“砰砰砰砰”,氣流湧動,數道勁力在他身後炸開,可想而知他方才所接之招如何威猛。


    這男人,究竟是怎麽迴事?!


    隻見對方為這抽搐慘叫的身軀滯了滯身形,低下身子察看,目光卻茫然一片。梅晏清了悟,雖不知道他如何將自己作弄至這般境地,眼下他已然失了神智,目中寒光,竟與那猛禽野獸無異。


    “喂,瘋子——”他忽而遙遙揮扇冷笑道。


    此時那男人五感皆異於常人,極為靈敏,當即抬頭看向梅晏清的方位。自然,也不會錯過他雙唇翕動時那微不可察的話音——


    “你,要,殺,人,了。”


    顧見春一怔,眼中霎時清明。可隻消一瞬,一股劇痛忽而襲向四肢百骸。他雙目登時因著充血而赤紅,眼中寒芒萬丈。腦海中僅餘稀薄記憶,隻是想起那人令他心生厭惡,便當即衝向那人,一雙鐵拳便也牢牢砸向對方身前。


    梅晏清慣是使得陰謀詭計,卻難敵這正麵之爭,更何況,是這般不要命的打法。他狼狽不已,頻頻退讓,卻還是結結實實吃了對方數拳。一拳點到,便露了破綻。此時他一如破殼雛鳥,對上這啖肉猛禽,何談招架之力?節節敗退,且退且傷,如此往複,不消片刻,他身上已然大大小小皆是血痕。


    拳法功夫慣是暗傷,此時他身上沒什麽外傷,口中卻不住地淌著鮮血。隻是這般還不夠,下頜,肩胛,兩肋,腹腔,臂膊,雙腿,直到他再無一絲力氣能將自己從地上撐起,直到那下一次的拳風將要砸落他麵上,他這才發覺,對方是真想殺他,毫無保留。


    他有些後悔,今日是否操之過急?


    他伸出手,絲線徒勞飛向對方身前,卻為對方凜冽拳風盡數擋下。那拳勢炙熱如陽,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灼熱浪。隻是此時眼皮都為對方打至腫脹,麵上這炙浪溫吞,他竟隱隱有了倦意。


    算了......


    既然這麽累,長眠也好。


    ......


    預想之中的血光四濺卻並未發生。


    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忽而勁風一蕩,那周遭景色竟在一瞬之中生出些微末變化。


    隱隱有紅光滌蕩而來,伴隨著肅殺與濃烈的血腥氣息。按理說這股血腥味非屍山遍野不可聞,隻是如今區區庭院眾人,這味道卻來得詭異了些。


    “絕——殺——”


    誰也未曾察覺,竟有人能偷偷落至那木椅上的羸弱少年,並將那泛著紅光的長劍貼在他肩頭。


    “放開宮主!”


    “放肆!”


    一眾宮徒紛紛揚起武器而來。


    男人掏了掏耳朵,像是在嫌棄眾人聒噪,便隨手向著周遭揮出一劍。那劍並不迅猛,隻是劍氣無形,竟能蕩出一圈紅光。


    原來方才那血光便是這個男人所致。


    眾人方要撲上來,卻覺腰間一痛,那劍氣竟遂著他們腰腹而過,頃刻間便將其攔腰斬斷。


    “噗!”


    “噗噗!”


    一時間,那血液順著腰際胸腹噴濺四散,遠處之人還不知發生何事,等到他們察覺這無形殺機之時,早已無處可退。於是那院中的趙青木與宋夫人等人隻能看見那萬壽宮眾不知出了何事,竟如同浪潮一般紛紛湧動著倒下。


    宋夫人率先交代道:“阿秀,讓他們迴來!”


    阿秀頷首,不疑有他,當即吹響短笛。


    那渾身浴血,不知疲倦的四轎奴紛紛趕了迴來,跪在阿秀身前。


    有一人腰際中了劍氣,此時如同刀劍之傷一般,一汩一汩地湧出血漿。


    “是啼血客。”那宋夫人高深莫測地看著遠處,雖然眾人遮擋,看不分明,但她卻能篤定那亂處是誰。


    趙青木目光中盡是擔憂,此時她卻隻看著那庭中駐足之人。


    但願別傷著啊......


    那一身襤褸的男人目光怔然,手中鐵拳卻也沒來得及落下,在這紅光將至之時驀然停下身子——


    他本能地記得這紅芒何意,便要足尖掠起,將之避開。隻是他還未曾如何,卻忽而為一物事用力從背後撲倒。


    那是人的身軀。


    ——不,準確來說,是一女子的身軀。


    兩人齊齊跌在地上,終究躲過了那可怖紅芒。


    紅芒所過之處,摧枯拉朽般將庭院之中那蝦兵蟹將摧毀,隻是庭中那宋老夫人木杖在地上一點,“咚”地一聲,又有一道氣勁將其相抵,這才叫餘下眾人幸免於難。


    慘叫無數,唏噓無數,驚疑無數。


    隻是......


    這都不重要了。


    他怔忪地注視著麵前這雙秋水盈盈的柳葉眸,看著她將那冰冷如霜的手探向自己額前,看著她忽而運功,將那冰寒冷冽的白霧推入自己身軀,他驟然遇上寒氣,猛地咳了幾聲,卻漸漸想起他是誰......


    他很慶幸。


    雖然他身上襤褸破敗,雖然他渾身上下的傷痛席卷而來,幾乎要將他吞沒,雖然他散盡了功力,再恢複卻不知道還有幾成。


    此時萬籟俱寂,什麽爭鬥紛亂,什麽窸窣碎語他都聽不見,他隻看見對方眼中亦是與他相同的神色,他便是十足的歡欣。


    “小......”他還未開口,對方卻忽然伸手將他的嘴捂住。


    “噓...先聽我說。”


    她那聲音雖然虛弱了些,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動人。她的手心冰涼柔軟,無端驅走他心中燥鬱。


    “你方才是走火入魔。”


    他點點頭。


    ——他知道。


    “若是你再敢用一次逆滄浪訣,就會變成廢人。”


    他怔了怔,逆滄浪訣?那是什麽?


    ——天地為爐,山河礪心......


    他心中忽然有些恍惚。


    “就是你方才心中所想的心訣。”她說罷,卻以匕首飛快地抵在他的心口道,“不許想。”


    “再想,就殺了你。”


    他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該想還是不該想?


    “那是倒施逆行之法。於你而言,百害而無一利。”她煞有其事地點頭道,“懂麽?”


    他又點了點頭。


    “還有......”她手心一頓,卻並沒有從他唇畔離開,“你的劍。”


    他低頭一看,正是那不知被他在激怒之中丟向何方的佩劍。那紫衣少女將它好生遞到自己手中,劍柄還殘留對方那微末溫度。


    他微微一笑,以表謝意。


    ——竟險些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弄丟了。


    那紫衣少女終於鬆開他,忽然發現他們這有些怪異的姿勢。她正被對方攬在懷中,而他那一隻手正被她牢牢壓在身下,像是要妨她跌痛。


    ——就像從前那樣。


    “放手。”


    她那一向清俊的臉頰上忽而生出一抹紅暈。


    “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放。”他溫聲說道,此時不知是大難方至,還是他看見對方安然無恙,心中欣悅,竟像是耍起賴來。


    “什麽事?”少女左右掙脫不得,隻能妥協問道。


    “好了。”他忽然將手一撤,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小心思。


    夜來皺了皺眉,這人真怪,她還沒說答不答應呢......隻是此刻卻也耽擱不得,她站起身來,卻覺腰間微微一墜,當即低頭察看——


    紫雲縛絲穗。


    她抿了抿唇。


    終究默許了這荒唐行徑,抬腳向那屍骸遍地之處走去。


    還沒完。


    還有一人。


    ————一些小劇場(突發奇想,可能會ooc誒,不定期更新)————


    ——紫雲縛絲穗。


    她抿了抿唇。


    “顧見春。”


    “嗯?”


    “誰會把劍穗掛在腰上?”


    “......可是,那是師兄親手做的。”


    “很難看。”


    “......可是,那是師兄親手做的。”


    “不方便,還會弄髒,興許還會弄丟,還可能......”


    “......可是,那是師兄親手做的。”


    “......”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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