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春當即搖頭不讚同道:“師父曾說,習武之人不分高低,不論貴賤。隻俠字當胸,無愧於心,便足以稱世。莊主此言,難道是看不起她一介女流麽?”


    “嗬...”南宮孤舟隻是冷笑一聲,“從古至今,那不拘閨閣的女兒家,或高居廟堂,或奔走江湖,卻有幾個善終?那前代來去醫仙,還有孝德皇後,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


    “我娘......”趙青木眸光一黯,他說得不錯,若是娘親一生守在那來去穀,若是姑姑甘心在那深宮,便不會有後來種種恩怨。


    “莊主此言差矣。”顧見春將手掌按在少女肩頭,示意她莫要多想,“莊主當知,這深閨機杼,對她們而言,本就是束縛。自小師父就誇小湄劍心天成,是難得一遇的習武之才。如今到了莊主的口中,卻是她自討苦吃,怨不得別人?”


    南宮孤舟沉默良久,答道:“怪就怪她生錯了性別。”


    顧見春輕笑一聲:“怪?如此說來,倒是她們的不是了?”


    “小子狂妄。”南宮孤舟搖了搖頭,“身為女子,在外拋頭露麵本就是離經叛道,如何能...”


    他方要辯駁,那顧見春卻驟然將其打斷道:“莊主錯了,孝德皇後有治國之才,又心係蒼生,落得如此結局,是敗於帝王心術,遇人不淑。前代醫仙懸壺濟世,俠肝義膽,卻困於宵小用心,懷璧其罪。該反省的從來不是她們,而是那些有所圖謀,加害於她們的人不是麽?”


    “說得輕巧。”南宮孤舟眸中閃過一抹深意,卻低笑一聲,不再與之作口舌之爭。


    “憑你一人之力,連那珍視之人都救不了,卻在這誇誇其談,當真可笑。”


    這話倒也沒錯。顧見春麵色一白,為對方說了個啞口無言。


    趙青木思忖一番,登時問道:“若要救她,隻能這樣了麽?”


    “怎樣?”顧見春不解道。


    “說了半天,你還不明白啊...”趙青木白了他一眼,解釋道,“他是要將那夜來姑娘的毒功廢了,如此才可救她一命。”


    顧見春心底一沉,當即搖頭道:“不可。”


    “有何不可?”趙青木愣了愣,此時救人便是十萬火急,哪管她功夫所剩幾何?“武功盡失又如何?武功沒了還可以再練,人若是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可。”顧見春不知何處而來一股執拗,隻搖頭道,“不能廢她武功。”


    “哼。”南宮孤舟抱著肩冷哼一聲,此時麵上卻是一副看熱鬧的神情,“即便是要動手,也輪不到你二人決斷。當今世上,除了老夫,恐怕也沒人願意碰這霜華寒毒。”


    顧見春方想辯駁,卻想起師父與他同宗同源,那滄浪訣卻與這霜華寒毒相克,即便是師父有心,卻也無力迴天。


    趙青木卻在一旁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呆子,怎麽這會兒拎不清啊?!她是你的師妹,你不是最疼她了麽?難不成要眼睜睜地看她去死?!”


    “......”顧見春隻沉著臉,不發一言。


    “說話啊!”趙青木急切不已,轉而看向那南宮孤舟。


    “老匹夫,這呆子神誌不清,你莫要理他!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她是你的......”


    她頓了頓,無比懇切地補充道:“你救她,日後我趙青木與來去穀必有重謝!”


    “夠了。”顧見春忽而拍案,沉聲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


    “你......”趙青木怒而迴首,方想罵醒這呆子,卻看見那人眼中滿是果斷決絕——她何曾在對方眼中見過如此神色,此時心間卻無端生出一股懼意。


    “我與她一起長大...我自然知曉她的決意。”顧見春眸光沉沉,“若讓她武功盡失,成了廢人,不如就此殺了她來得痛快!”


    ——那種滋味,他怎舍得讓她再體會?


    “可是......”趙青木張了張嘴,麵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她要死了......你憑什麽...”她不知從何而來一股委屈,眼前驟然落下一串清淚,“憑什麽替她做決定?”


    “就因我是她師兄。”顧見春閉了閉眼,那凜冽盛氣卻忽而消散,“我會去找救她的法子。”


    “那若是找不到呢?”少女低泣問道。


    ——她是不明白。她又不曾習武,怎麽明白這武功有無對習武之人是何意義?她隻不明白為何有人會為這傲氣,去尋那虛無縹緲的希望......


    “若是找不到......我便與她——”


    他方要說話,一陣藥香襲來,此時他眼前一花,嘴上卻為一雙素手牢牢按住。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隻捂著他的嘴,低聲叱道:“你閉嘴!”隨著她那動作開合,臉上淚珠卻更是滾滾而落。


    可這姑娘向來不願輸了氣勢,末了,又兇狠無比地添上一句:


    “......你再敢說,我就...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入藥!”


    ——當真是個心狠手辣的大夫......


    他望著對方神色,不覺有些怔愣,淨想些有的沒的。


    一時之間,屋中卻沉默異常。


    “唉——”一旁看熱鬧的南宮孤舟忽而歎息一聲,看著二人說道,“兩位可是說完了?”


    那少女乍聞其聲,像是驀然驚醒,連忙收迴手不語。顧見春頷首道:“說完了。不知莊主可否放我幾人離去?宋家那邊,我自會求師父出手。”


    “不急。”此時南宮孤舟卻是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方才所言,可是真話?”


    顧見春麵色一凜,當即答道:“肺腑之言,不敢有失。”


    “南宮前輩,先前是晚輩不知全貌,言語多有得罪,望前輩莫怪。”此時他這態度較之先前,卻隻得說是他一貫作風。隻是兩人已經明白前因後果,如今也沒有道理再多作置喙。


    “好,好,好!”南宮孤舟亦是一反常態,忽而道了三個“好”字,暢快而笑。笑聲止,他看著那不知所措的兩人說道:


    “如此也不枉老夫耗半生功力,保她心脈不絕。”


    兩人聞言,大驚失色。


    “難道你......”趙青木率先反應過來,也不顧男女大防,當即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探查。


    此時南宮孤舟卻也不再多作遮掩,隻消片刻,她便驚疑難當:“你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怎麽?”顧見春不明所以,卻從對方麵色之中看出異樣。


    “老匹......”趙青木定了定神,卻改口道,“南宮莊主,如今藥石難醫的恐怕不隻她一人了。你這又是何苦呢?”


    難怪僅僅幾個時辰不見,這南宮孤舟卻是鬢邊飛霜,垂垂暮矣。難怪方才那寒毒在他體內卻並無什麽肆虐之意......原來他不單是將那失控的寒毒過至自己身上,卻還將那多年功力渡給了那夜來姑娘,這才免她一時之危。


    他說夜來姑娘寒毒入髓,他自己如今又何嚐不是寒毒入髓?


    趙青木隻覺眼前一熱,卻又無端落下淚來。


    “隻當是老夫欠她的。”對方歎息一聲。


    此時再看那南宮孤舟,卻也不再裝腔作勢。原來他先前一直倚著那門扉,是因為他本也沒什麽力氣能站得端整。思及此處,兼之對方話語無不透著一股倦色,她那眼淚便更是洶湧不止。


    “老夫最恨別人哭哭啼啼,趙家丫頭,要哭,就去外麵哭。”


    這老匹夫!趙青木頓時收聲,暗自磨了磨牙,那眼淚卻給她生生憋了迴去。


    隻聽那南宮孤舟接著說道:“現下老夫雖將她寒毒去了七七八八,隻這寒毒如蛆附骨,爾等還是要去尋那半部霜華訣。”


    “霜華訣?”


    “霜華毒功,霜華訣。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南宮孤舟搖了搖頭,“霜華毒功乃是江家曆代高手研習而成,隻是修煉的法子卻頗為歹毒。此功法隻許陰寒之體修煉,因此非女子不可。修煉之人四季絕息,隻得飲寒泉,進寒食......”


    顧見春忽而想起,自無緣山與她重逢之後,便不見她再吃過一口熱菜,喝過一口熱茶......


    他袖中大掌攥了又攥,隻覺掌心生疼,卻不比心間隱痛。小湄為了她的心願,當真付出良多,竟至於連同那副身子都不屑一顧。


    ——他此時當真想叫醒那垂死的少女,好好質問於她。連性命都不要了,究竟有什麽是她不敢舍棄的?


    “難怪我從未見過她與我們一道飲食,原來是她不願我們發覺......”趙青木方想說些什麽,一轉眼看見那顧見春臉上神色,卻生生止住話音。


    南宮孤舟頷首道:“如今的江家,隻得霜華訣下半部,空有劍技,卻無功法。”


    “我明白了。”趙青木恍然大悟,搶話道,“所以他們創了霜華毒功,是要補這半部霜華訣的不足?”


    “確是如此。”南宮孤舟點頭,接著說道,“實則霜華寒毒便在她身上。修習毒功,卻也致使寒毒入體。”


    “這功夫當真陰損......”趙青木搖了搖頭,歎息道,“也不知夜來姑娘究竟是怎麽想的,緣何想不開,要走這條路呢?”


    南宮孤舟頗有深意地看了兩人一眼,卻不解釋,隻道了句:“有得必有失,她為謝家奔命這麽多年,若沒有倚仗,那謝景之如何能許其留於麾下?”


    “若如前輩所言,那另外半部霜華,又有何用呢?”顧見春卻不願再有耽擱,當即問出關鍵所在。


    “另一半霜華訣,記著的便是貨真價實的霜華神功。如今她經脈已近枯竭,單憑外力,隻是杯水車薪。若是她能修習真正的霜華神功,恐怕那霜華寒毒,便不足為懼。”


    隻是南宮孤舟忽而話鋒一轉,補充道:“但這不過是老夫多年以來琢磨的法子。紙上得來終覺淺,老夫也不能保證此一定管用。”


    褪去那一身銳氣,兩人才恍然發覺,這南宮孤舟也隻不過是個歲至中年,別別扭扭的小老頭。


    ——自然,此乃趙姑娘高見。


    “多年......”趙青木十分敏銳地捕捉對方話柄,當即笑問道,“我說南宮莊主,您可真是深謀遠慮啊......莫不是打從一開始知道她學了這霜華毒功,就已經盤算好了會有今日?”


    “哼。”南宮孤舟輕哼一聲,卻不作答。他自以為沒有必要與這小輩解釋這麽多。


    “嘁,明明就是關心嘛...死活不說。”趙青木暗自做了個鬼臉,顧見春在一旁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莫要作怪。


    南宮孤舟擺了擺手,隻接著前話道,“若是想救她,你們兩個...須得做個戲。”


    “做戲?”趙青木心中警覺,那還是繞不開嫁人這個法子?


    顧見春不解道:“這又是什麽道理?”


    “那霜華訣...興許在前朝皇陵之中。隻有你二人假意順從宋夫人,得了她首肯,才可去尋霜華訣的下半部。”南宮孤舟忽而歎息道,“老夫本以為,隻這武功盡廢行得通。卻不曾想你竟是他宋家的後人……”


    “前朝皇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這南宮家與江薛兩家的恩怨便很是複雜,不想這宋家還有這等秘辛。前朝皇陵,兩人不由聯想到那碧天劍的傳聞,可不就是和那前朝皇陵的至寶有關?


    而顧見春卻又多想了一層,師父姓宋,又要他來取這碧天劍.....難不成?


    “快哉盟,守夜人。”南宮孤舟看了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遂簡言道,“快哉盟本是本朝開國之時,皇帝為尋找前朝皇陵而成立的江湖組織。隻是皇帝倉促駕崩,尋找皇陵一事便隨著奪嫡之爭而擱淺,逐漸銷聲匿跡。可笑後人以訛傳訛,卻以為它是什麽武林勢力的聯盟。”


    “不論世人作何聯想......南宮前輩謀這快哉盟主之位,是要再尋皇陵,還是入主中州?”顧見春目光如炬,牢牢盯著這位傳聞中的“天下第一劍”。


    “嗬嗬嗬——”南宮孤舟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反問道,“如果你是老夫,你會如何?”


    “......”顧見春隻看著他,卻一時失語。不論是尋皇陵,還是主江湖,都與他無甚幹係。若是能救迴小湄,將碧天劍帶迴棲梧山複命,興許他會再度下山,與群俠一道剿滅那萬壽魔宮......


    隻是旁的事,卻並非他能左右。


    “在其位,謀其職。老夫要如何,還不容爾等置喙。”南宮孤舟攏了攏袖子,麵色一冷,忽而顯出幾分那問劍之主的孤傲決然來——


    “你隻需說願或不願。如若你不願,那老夫隻得用自己的法子救人了。”


    南宮孤舟冷然說道,話音未落,卻不容他二人再作考慮,轉身就要離去。


    “前輩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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