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小毛驢撒開四蹄,在那寬闊山路上不停奔行。之所以那毛驢如此勤勉,乃是其背上的大少爺靈機一動,將那烙餅掛在毛驢頸邊。


    那毛驢望著眼前看到卻吃不到的美味,自然撒歡一般向前奔走。


    “小青!慢點慢點——”那少年一身錦衣,身上背個竹簍,腰上掛了一柄寶劍,身後卻跟著一眾家仆護衛。隻見他兀自扯著那小毛驢頸邊韁繩,大喊著“慢點”。誰知不多時,他身後行出一眾仆人,卻也追著他,大聲喊著,“少爺!慢點——”


    行人也不是癡兒,此時聽到動靜紛紛避讓,揣度這是誰家的少爺——因著這少爺穿著名貴,絲錦加身,白壁束腰,就連那看似不甚起眼的墨色長靴,緞麵熠熠生輝,卻也堪稱上品。隻可惜,這少爺看上去金貴,腦子卻像是不大靈光。今日來拜莊的都是些頗負名望的武林豪傑,一無大賈,二無官吏,隻些個三教九流之眾,自然也沒能認出這仆人口中的少爺,究竟是哪家的少爺。


    “小青——我說你誒——”他察覺到眾人目光,一時之間卻心虛無比,遂一把將那烙餅摘了下來。那驢子眼中隻管盯著烙餅,此時眼前美味不翼而飛,它自然要循著那香味而去。也不管背上何人所在,它當即將頭一扭。


    “誒唷——”


    這位大少爺卻是一個沒抓穩,竟被這驢子從身上抖了下來,直摔了個狗啃泥。


    “哈哈哈!”眾人哄然大笑,隻怪這少爺姿態著實生趣,又是一副笨手笨腳的模樣。方才見他此等身手,連驢子都騎不好,也紛紛猜測此人並非什麽武林名門之後,再聞這這笑聲便更添三分真情實意。


    “少爺!您沒事吧?!”眾仆人跑得滿頭大汗,此時見自家少爺從那驢子身上跌落而下,自然慌亂無比,一時之間,群仆嘰嘰喳喳,亂作一團。隻聽那被圍在其中的大少爺忽然大喊一聲:“都給本少爺閉嘴!”


    群仆噤聲,不敢再發一言。隻見眾人讓出一條道,那位金枝玉葉的大少爺兀自拍了拍身上泥土,左右一看,正了正衣襟,便大大方方地重新翻上那驢子。仆從之間有人急聲道:“少爺!不可啊!若是您再摔著,可讓小的們交代不起!”


    “本少爺今日心情好,不與你們計較。再說一遍——”


    “不,準,再,跟,著,本,少,爺!”


    他說這話之時,確是板著臉,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眾仆麵麵相覷,猶豫不決。此時清風乍起,他向著周遭望了一圈,抬了抬腰間寶劍,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再抬首時,麵上卻已換了一副神情,端的是一副毅然決然的模樣。


    “我乃大盜江夜來座下首席弟子枕石居士是也!爾等若再敢發笑,莫怪我這寶劍不長眼!”


    江夜來?


    此時輪到一眾看客瞠目結舌......


    這人,莫不是個傻子?!


    小毛驢處於人群焦點,不安地從鼻子中噴出一口氣。此時此刻,卻像是也在嗤笑這腦中缺了根弦的主子。


    “江夜來?那是誰?”


    “她啊——不就是前日裏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女賊?”


    “嗨喲,可別說,那碧天劍可是大有來頭呢。”


    “你說…這小子身上那把劍...是不是就是碧天劍?”


    “這哪兒能比啊?和那碧天劍比起來,這小子手裏拿的就是把破銅爛鐵!”


    那大少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幸功力不足,隻聽得人群一片嘈雜,卻不知那些個駐足圍觀者都在說些什麽。眾人隻覺這目光威風凜凜,氣勢十足,麵對這一眾審視打量的目光,卻也無甚避退之色。此等光明磊落,倒是讓這一眾人心生畏懼,此時卻也忌憚那所謂“少爺”的身世背景,有心之人早已收聲。聽說這江夜來可是與那皇室有些關聯——莫說,搞不好啊,這小子還真是大有來頭!


    “喲,這不是石少爺,幸會幸會!”人群之中,一人忽然朗聲上前,拱手行禮。石大少爺定睛一看,對方兩條美髯淩空飄飛,端的是一副儒雅英武的風度,這不是那陸大哥又是誰?


    於是他連忙翻身下驢,心中自是親切難當。


    “陸大哥,你也來參加這問劍山莊的喜宴啊?”


    這誤打誤撞上了山莊的,便是前日裏被那顧見春與趙青木二人留在帝都,後來與那扶桑和尚有著一麵之緣的石溪。


    “石少爺,曲州一別,如今可是無恙啊?”陸止行笑眯眯地撫了撫美髯。依照輩分,這小子理應喚他一聲叔伯,隻他慣是知道這石少爺家財萬貫,在曲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商賈名流,若是能與這石家大少爺兄弟相稱,日後好處定然是隻多不少……他如此盤算著,麵上便更添幾分笑意。


    隻是那石溪卻撇了撇嘴,有些不高興道:“別提了,陸大哥,想找的人沒找到,不想做的事卻多了一籮筐!”


    “哦?”看著麵前少年滿臉愁容,陸止行心中卻腹誹不已——如你這般的富家少爺,不是忙著吃喝嫖賭,就是忙著接掌家業。可這石家少爺卻整日隻想著闖蕩江湖,不願著家的,倒也是第一次見!


    隻是他卻也隻敢心中想想,畢竟這石少爺還是有錢,他陸止行俗人一個,犯不著和錢過不去。


    “唉,此事說來話長。前日裏你我不是在帝都碰上一麵麽?那時候我還正被族中長輩逼著,學些個家族生意之事。當真是諸事纏身......”他學著那江湖人士,向這陸止行規規矩矩抱了抱拳,歉笑道,“招待不周,還望陸大哥見諒。”


    陸止行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點頭道:“家大業大,難免瑣事多些。”心中卻啐了一口,這酒囊飯袋,不就是掌家經營,有何難的?當真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少爺!


    “唉,是啊......”那石溪像是終於尋著個知己一般,頓時勾上這陸止行的肩膀道,“陸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在帝都之時,還遇上一樁怪事!”


    路止行瞥了一眼那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皺眉,卻轉而問道:“什麽怪事?”


    哪知那石溪竟湊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我啊...遇上不幹淨的東西了!”


    陸止行心中一緊,險些一把將他推開。雖說他自詡豪俠猛士,卻也不是什麽神仙道士,總是要忌諱著些。


    他勉強定了定神,狀似很感興趣般問道:“此話怎講?”


    石溪此時也不避著了,這便打開話匣子,將他那時如何尋人,又如何遇上個怪和尚的事一一道出。


    隻是陸止行卻聽得心中愈發不耐,看了看天色,日頭高掛。再過一會兒,吉時將至,難怪這路上此時稀稀拉拉,已經不見幾個人影。


    他可不是來看熱鬧的,此番前來,還有大事,如何聽這傻小子在此扯天說地。


    “......石兄弟,你看我這......”他方想拱手作別,誰知對方喋喋不休,竟將他的話頭打斷,自顧自地說道:


    “我家那老太太可是擔心的不得了,隻說我是撞上些不幹淨的東西,要請個道士來施法驅邪!說來也怪,隔天啊,我就聽別人說,那路上無端多了幾具屍體,竟皆是扶桑人士!”


    “扶桑?”陸止行忽然心念一動,“你是說扶桑海國麽?”


    “還有哪個扶桑?”石溪笑望他一眼,像是在笑話他連這都不知道。


    陸止行強壓下心頭不悅,拱手解釋道:“哦...石兄弟所言極是,是陸某見識粗淺,有勞石兄弟解惑了。”


    “哪裏哪裏。”石溪被人如此抬舉,自然連尾巴都翹了起來,得意洋洋道,“若是別處倒也還好。隻是陸大哥也是曲州生人,畢竟那扶桑與曲州互通船舶,這些事,還是應當了解一二......我聽家中長輩說,再過幾年啊,定然有大作派!”


    陸止行嘴角抽搐一番,才將那怒火生生按了迴去。今夕何夕,他如何要這小輩來教?隻是今日有大事,他也不願鬧個不愉快出來,左思右想,遂強笑道:“石兄弟說得是......那敢問這扶桑人,為何會在南音山之上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石溪故作高深,搖頭晃腦道,“那道士說,想必是有什麽邪祟作亂,將其引了過去。不過官府的人可不信這一套,隻是左查右查,卻沒能查出什麽,扶桑的使節都走了,這扶桑人卻也隻得草草埋了。”


    “原來如此。”陸止行心中啐了一口,罵他淨會捕風捉影,可麵上卻不動神色,點頭應道,“石兄弟吉人自有天相,如今逢兇化吉,再來問劍山莊喝一杯喜酒衝衝晦氣,倒是美極。”


    “哈哈哈——”石溪拍著對方肩膀,樂嗬嗬道,“是也是也。知我者陸大哥也!”


    “不過麽......”末了,石溪撓了撓頭,歎息道,“我來問劍山莊,卻又是來找人的。”


    “哦?”陸止行眼珠一轉,“誰?”


    “我想找那來去穀的趙小姐,也不知她在不在這兒。”石溪頗為惆悵地說道,“她最是愛熱鬧了,如今江湖上相傳甚廣的便是這問劍山莊的大婚一事,我便求我爹替我尋了個喜帖,匆忙趕來看一眼......說來我與陸大哥也是有緣,恨水山莊匆匆一麵,帝都重逢。今日竟又在這問劍山莊碰上了!”


    陸止行敷衍般地點了點頭,想這石家少爺橫豎也問不出什麽話了,隻拱了拱手道:


    “石兄弟,你看天色也不早,不如你我先進那山莊落位,品著香茗,再好生敘敘?”


    石溪忙不迭地點頭道:“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隻他心中卻是另一番計較——那喜帖實則是他爹花錢買的。上山之前他多了個心眼,曾借故與別人的喜帖比對一番,這才發現他爹竟給他買了個假的!


    ——這問劍山莊,排場忒大!就連他爹的麵子都不管用。


    他如是想著,心中得意莫名,如今還得看他自己的。好在他平日素講義氣,四海之內皆朋友。這正巧遇上陸大哥,也不怕問劍山莊的人攔他了。有陸大哥帶著,他便也能順利混進去。


    ——說不準一進去就能看到那日思夜想的趙姑娘了...他如是自我安慰。自從帝都一別又是數日不見,竟覺得已過三秋。也不知趙姑娘如今幾何,可是無恙。想起那嬌憨動人的模樣,他心中便狂跳不止,熱血澎湃。


    “嘿嘿......”誰知想歸想,他竟無端笑出聲來,引得那陸止行頻頻側目,卻隻當他腦子不好使,也不願再與他答話。


    “什麽事,這麽高興?”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詢問。


    石溪正是樂上心頭,自然無暇顧及別的,愣愣答道: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竟將腦海中所想皆道了出來。


    “噗嗤——”對方忽而發笑,像是忍俊不禁,“美人?多美的美人?”


    “自然是窈窕淑女,明豔動人。”那石溪想也不想便作答,倒叫一旁的陸止行瞠目結舌。這人當真是癡傻了,這說話之人來路不明,他竟與對方說得有來有迴,不是神誌不清又是什麽?!


    “......石兄弟......”


    他話音未落,隻聽那無端而來的聲音像是恬然一笑,又開口問道:


    “那...有我美麽?”


    此時石溪卻一個激靈,這才清醒過來。聽這聲音,竟是一位女子所出,且......


    這聲音來源,現下正在他二人的頭頂之上!


    他抬頭一看,隻見眼前一花,那衣裙簌簌飄飛,這說話之人竟是從那樹上落了下來。他心頭一慌,不由自主伸手去接,電光石火之間,那女子落在他手上,他卻隻覺接到飛鴻片羽,輕若無物。


    一陣鈴鐺聲響起。


    他定睛一看,登時大驚失色。


    與其說這是個女子,不如說是個孩童。隻見那孩童金發碧眼,當是西州人的模樣,卻著一身潔白無瑕的孝衣——就連那鬢邊也戴著一朵白花。


    是的,孝衣。石溪別無長處,唯有看那些個玉雕器物,綾羅綢緞種種,他才有些個獨到的眼光。饒是那材質再名貴,織造再精細,觀其形製,它也還是一件孝衣!


    這種日子,又是在上問劍山莊的路上,這孩子穿著孝衣,卻當真是詭異之至......


    隻見這金發孩童正睜著那雙貓兒般絢麗奇詭的眼瞳,好奇地打量著他。那櫻唇不染而豔,一開一合輕聲問道:


    “我與她...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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